谢二看在眼中,曾阿黎对玉家兴的信任一天深过一天。玉家兴维护她,任何时候都愿为她挺身而出。短短两月时间,她甚至已经默许了“四姨太”这个称呼。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阿黎。
这次呢?这次离别,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心中有个角落隐隐约约意识到,好像有些什么已经永远的改变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沉默片刻,想问她,那些改变发生在哪一瞬间。是她意识到春榆接近她别有用心,还是早在刑场劫囚那天她落进城中城暗道
可谢二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静立着,将臂上残存的那段雷公藤慢慢绕下,又一点点,重新缠在了阿黎的手腕上。
回想当初,她第一次将雷公藤交给他的时候,两指宽的绿藤仿佛小蛇,灵动地在他的手臂间飞舞。她教他如何上梁,如何使出三抄水,如何驯服浮厝林里每一片绿叶。
如今几年过去,雷公藤在他腕间已儿臂粗细,可他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浮厝林弟子,而是成为了谢家的传人,要看风,要驭水。
既是谢家人,又怎能再用曾家的至宝?
他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就得学着告别阿黎,不再当她那个听话的弟弟。
谢二郑重的动作,恍惚间像是剥离他身上最后一点和曾家的关联,又像是在和阿黎真正地告别。
只是这一次,谢二再也无法坦然说出像以前那样安慰她,说“打不过咱就跑,我带你回漳州”。
他带不了她回漳州。
就像她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回浮厝林,继续做那个帮姐姐钉钉子的弟弟。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可是隐隐预约之间又仿佛明白了,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有办法回来。
五人一行,顺利沿着街市走到石门前。头顶两排红白灯笼依然在随风轻晃,照出地下五人的身影。满街皆是令人馋涎欲滴的美食,杂货琳琅满目。
他们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脚步踏在青石砖上,偶尔传来幽幽回声。每一间铺子紧闭的门和窗后,仿佛都藏了一只偷窥的恶鬼,只等着有人放松警惕就飞身扑来,骑在他们的脖子上,为自己找到投胎的替身。
石门就在前方。
暗色的是一块巨大石壁,五尺余宽,一丈余长。走得近了,石云飞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磷火纸,扬出满手的火星。谢春榆抽伞驭风,轻轻将点点星火拂上半空,渐渐照亮整道石门。
他们这才第一次看清这道石门。
只见半圆门额上隐约透出暗红的血色,仿佛由血肉浇筑而成。门上深深刻着凸起的人形,仔细一看才知道俱是种种恶死的狞鬼,饥饿困苦虎狼恶兽,水火焚漂枷禁杖楚。
“当真是道鬼门。”石云飞掌心一收,火星渐渐在夜色中消隐。石门重又恢复了最初安然矗立的样子。
玉家兴的视线却被石门的四角吸引——有一片图案,看起来十分眼熟。他目光专注,伸手轻轻抚了一下石壁。
“怎么了?”阿黎也走过来,眉梢一挑,也发现了不同,“这是山水么?”
狰狞的恶鬼中却藏了一角山水图,峻山叠嶂,苍松古木,流水如瀑,洞穴重重。她也伸手摸上去,却发现触手温润,细腻光滑。
这不是石头。
这是玉。
不仅仅是玉,还是一块玉家兴有些眼熟的玉。
“这是我家屏风。”玉家兴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那年年关刚过,海城积雪没膝。哥哥玉家盛把他叫到正堂,命人搬出半人高的一面屏扇,盖布揭开,是一座青玉玉山,雕了满屏的海城山水。
石门右下这一角,雕的是玉家的传家宝,青玉雕山水图玉山!
阿黎看着玉家兴的脸色,立刻去看石门的其余三角。玉山对面是一匹青龙骏马,刀法精进栩栩如生。石门左下却刻了一只三彩龙凤壶,细长的瓶身上缀一圈联珠纹,浓艳欲滴。
她心口忽然跳得厉害,转过石门另一侧,果然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方印。印身由不死木雕成,暗黑的底色上填满了鲜红朱砂。
她一眼认出来了。
小时候她喜欢鲜亮的颜色,对这只方印情有独钟。曾老祖最宠爱她,整个曾家唯有她能将这只方印握在手中把玩。
“鬼门上刻着的不是鬼。”阿黎有一瞬的恍惚,隐约察觉到了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而是四大家族,为什么?”
石云飞却已将青铜撞锤举了起来:“既是四大家族,那便对了。咱们四家齐全,刚好四人联手,一起打开这道鬼门,破谢家幻术。”
话音未落,石云飞已抡起撞锤砸向石门,势极凶猛。春榆驭伞而动,又替他平添了半分速度。
三下之后,石门微晃,似乎初见成效。阿黎也架起青皮弩,右手撒开,柳木钉精准地射中门框边缘,配合石云飞的撞锤,似乎让石门晃动得更厉害了些。
三人联手已有成效,石云飞连声催促玉家兴。萧文看了一眼玉家兴,先上前帮忙推门。石门晃动更大,扑簌簌的灰尘从门缝中落下,隐约看得见抖动的缝隙,却始终没有打开。四人俱都回头看着玉家兴,石云飞催促道:“还等什么?”
还等什么,玉家兴也不是很确定,思绪似乎被突然出现的青玉雕山水图玉山打乱。哥哥嫂嫂的面孔交替在眼前出现,哥哥苦口婆心地劝他,要用玉家的传世宝青玉雕山水图玉山,去换曾家的传世宝,打开城中城。
最后一次见到这座玉山是什么时候呢?
玉家兴蓦然回首,那晚赤水河上,扬着海城军旗的商船遭遇伏击,江心忽燃赤焰,他被哥哥丢进了江心浮浮沉沉。火光中哥哥抱着中了枪的嫂子跪立船头,裹了红布的百宝箱在船舱中来回撞,被留在了起了火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