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除了喜欢马,喜欢那棵一年结不了几颗果子,总是被他摘秃的海棠树以外,还喜欢这种短暂又绚丽的烟火。
顾九思很早就知道沈星河对那棵海棠树有特殊的感情,他不知道那棵海棠树是谁种的,又为什么长在门外,却总是能见到他在少有的闲暇时光里,不声不响地坐在石桌旁看它。
上辈子的后几年里,他就想通他跟白言置气不是因为白言踢他,而是因为他在很早以前便爱上了沈星河。
白言是沈星河养的马,白言不会踢沈星河身边的任何人,白言只会踢顾九思。
他想成为沈星河的身边人,想和沈星河亲近,甚至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心里是希望又或者是期待沈星河能喜欢他的。
白言却轻而易举地让他意识到,沈星河讨厌顾九思的事实。
顾九思丝毫不顾及尊主的身份跟一匹马置气,是因为他爱沈星河。他摘秃一棵海棠树,当着沈星河的面用果子泡酒也是如此。
他想,他是嫉妒那棵海棠树的。嫉妒他这么个大活人站在沈星河面前,沈星河却不看他,而去看一棵树。
可顾九思也没想到的是,在他死前的最后那刻,他重生时准备去死的那刻,他记住的想见的也恰恰是那棵海棠树。
许是他跟慕星辰果然是血亲,在某些方面竟也出奇的一致。
慕星辰临死前也想看月亮,是因为那月亮像极了他道侣的眼睛。他接受他道侣抛下他的事实,仍是想在最后见他道侣一面。
顾九思两辈子的关键时候都在看海棠,是因为沈星河钟爱它。他接受沈星河跟他再也不见才对的事实,却也仍旧想在最后见见沈星河。
夜空中的烟火越发绚烂,顾九思抬头望向它时,难免有些庆幸。
沈星河除了道门和责任以外,只偏爱三样东西。其中两样都因为他留下了不好的记忆,幸好还有一个烟火可以留给他。
便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看他,能够跟他看同一片烟火,倒也不错。
顾九思全神贯注地看烟火,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一直看着他。
在所有人都抬头的时候,方思明帮许真棠捡他玩闹时掉落在地的小玩意。他起身时无意间看到,他的师尊沈星河正看着顾九思,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碎成了齑粉。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他的师尊轻轻摇了摇头。
等到方思明转过头时,沈星河看着手中碎成齑粉的酒杯,到底是露出几分苦笑。
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便是他也没办法更改。
顾九思走后的那年年末,七十一峰峰主陆夷光走上了千绝峰。
这一年里,另外七十一峰的峰主,像是说好的一般一人来一回,从七十一峰排到第一峰,七十一天后再从第一峰排回来。
沈星河不会无端将他的师兄师姐拒之门外,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更不会。
陆夷光来的时候,沈星河也只当是惯例,以为他们坐上半盏茶就会走。陆夷光却迟迟未走,好半晌才冒出一句,“你还在找那棵海棠树吗?”
那时距离顾九思离开已经过了八个月,所有人都将他忘记了。沈星河只是在不经意间注视过那棵海棠树原先所在的位置,在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时候说过,“那里曾经有一棵海棠树,但我找不到了。”
他没想到,他只说过那一次,他师兄竟然会记得。
沈星河将茶盏放下,“那里没有海棠树。”
他没说找没找,他只说没有。
陆夷光看着他的神情,想到他的师兄师姐每一次过来时,都会看到沈星河看着同样的位置出神,从第一日到今日,日日都是如此。
只不过时间太短,可能连沈星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陆夷光默然了半晌后,又道,“其实你应该注意到了,我们这段时间是有意来千绝峰的。”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师兄师姐道行不高,也没什么能帮上你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们心里总有个念头,对你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们商量商量以后,还是决定看看你。说不定再过一段时日,这念头也就没了,幸好你也不嫌我们这些师兄师姐麻烦。”
“师兄说笑了”,沈星河朝他杯中添了些水,“你们是我的师兄师姐,来我这千绝峰自是理所应当。师兄今日来此,是否还有别的事想说?”
陆夷光呛了一下,“倒也没别的,就是年初历来要在掌门大殿放烟火,我们想问问你,这烟火要不要放?”
说到这,连陆夷光也觉得有些不对,可他还是想继续说下去,“实不相瞒,历来的烟火都由第一峰全权操办。可前几日的时候,大师兄突然将我们喊了过去,问我们烟火到底要不要放?”
“我原先也不理解”,陆夷光有些犹疑,“可不知为何,我们突然想起了你。眼看着就要到年初了,我便来问问你的看法。若是你不想的话,这烟火不放也……”
沈星河头一次打断别人说话,轻声道,“放吧。”
顾九思已经离开了八个月,他很早以前就不再寻找那棵海棠树。顾九思和他一起看烟火的时候,整个凌虚派也在看,他又有什么不能看的呢?
沈星河想,那不算什么。
直到新的一年到来的第一刻,随着轰的一声,烟火升上天空,又转瞬即逝时,沈星河终是记起了他曾经看过更为绚烂的火光。
那火光也是如此,轰的一声出现,又猝不及防地消失,快得他拼尽气力也抓不住半分。
沈星河再也没见过那般绚烂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