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裴京郁耐心好极了,不仅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还能就他的陈述给一些思想独到的回复。
难怪裴韵一直对他这个弟弟赞不绝口,年轻人除了身体不好哪里都好,只能说天妒英才。这要是身体好一点,配着家里的帮衬,不愁没有大作为。
裴衡将不情不愿的小少爷往前一推,让他站在裴京郁抵着的办公桌正前方,这样中心的位置正好对着头顶上的冷光灯。灯光一洒,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将他眼角眉梢的冷霜照得一清二楚。
裴京郁望着,眼里含了抹浅浅的笑意。
谢昭君被眼下东西晃了一下,垂眸瞥了一眼,见他和裴京郁中间还隔着个青瓷花瓶。花瓶里面一枝花都没有,插的几支干巴巴的枯枝,和院子里那棵枯树的枝梢有点像,一样的死气沉沉。
谢昭君心想到处都是这种晦气的布置,他身体要是好了才不正常。
裴衡见儿子站得跟个门神似的,一点也不会来事,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自觉站出来当媒介:“小君,这是裴阿姨的弟弟,叫舅舅。”
想得挺美。
按谢昭君这几年在学校风生水起的经验来看,初印象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这决定了你在学校能不能安逸地过,到底是平平静静还是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挑事,这得由人自己选。
谢昭君嘴抿成一条线,一点想开口的意思都没有,他凉凉的目光正和裴京郁对上眼。
对方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他的不爽,面对着他的冷眼毫不避让,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回望着,眸光浅浅的,映着细碎的光,好像在瞳仁上罩了一层清透的水帘。
在谢昭君眼里,这种直白的眼神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挑衅,特别是他眼里那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简直是对自己赤|裸裸的嘲讽。
裴衡等半天也没等到他开口,以为儿子又犯脾气了,心里腹诽几句,准备自己开口缓和一下冷下来的场面,却突然听见大少爷纡尊降贵地出声了。
只不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不敢叫,怕他没几年命压不住。”谢昭君冷笑一声。
裴衡和裴韵的脸色立马变了,特别是裴韵,平时谢昭君说什么她都没什么反应,没想到这会儿脸色僵下来了。
空气几乎都一滞。
谢昭君扫了她一眼,想到了喜宴上有人说她们姐弟感情好。
“这……这这……”裴衡没想到他今天脾气这么冲。
他知道自己儿子脾气一向不好,但是在他面前多多少少也会收敛一点,可是刚刚这句话已经不是脾气差,已经是没礼貌了。
他面上表情顿时尴尬又歉意,话音在嘴里兜兜转转地绕了几圈,想到自己刚刚才说儿子本性是很好的,这话好像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饶是他一向八面玲珑,这下也少不了有点难堪。
在座几个人表情都精彩纷呈,谢昭君抬起眼皮,冷冷淡淡地又望向裴京郁,好似在等他的反应,却不想男人嘴角弧度弯得更明媚了些。
如果说刚刚的笑意是若有若无,现在的笑意就是直达眼底,让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被挑起了兴味。
裴京郁声音低低沉沉,带着茶雾的潮湿钻进人的耳蜗里,害得有些痒意在谢昭君耳朵里蔓延。
裴京郁放了杯子,玻璃杯杯壁上残留着褐色的水痕,杯底还有沉泥一般的药渣。他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回头便看见小少爷坐得格外板正,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屏幕。
餐桌桌面是椭圆的水磨石,谢昭君坐在侧面,裴京郁就近在弧度大些的主位坐了下来。
谢昭君撇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理着衬衫袖口,露出来的腕骨轮廓突出,瘦成这样,小臂上的肌肉还是还是分明可见。
“饭呢?”谢昭君对着空白的餐桌问。
没等裴京郁回,陈姨的声音就从外头越来越近地传进来:“这呢!现在才到时候!”
什么时候?
谢昭君疑惑了一下,便听见裴京郁含笑说:“五点半吃饭,每天都是这个点。小朋友,明天是打算自己下来,还是需要我去打报告迎接?”
他特意又点了点“打报告”,谢昭君没好气地问:“我没腿么?”
裴京郁欣然挑眉。
“来了来了,今天多做了两个菜,不知道小男孩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陈姨端着餐盘,放了整整八盘子菜上桌,菜色丰富,荤素都有,有清淡的也有辛辣的,看上去色泽诱人,的确是专门花了心思的。
“你尝尝,要是有什么要改进的,你就跟我说,有什么喜欢的也跟我说,你喜欢我后面就多做几次。”她冲谢昭君笑了一下,一点也不见外地伸手捏了捏他手腕,两个指头圈上去刚刚好,跟裴京郁的差不了多少。
“瘦成这个样子,肯定没好好吃饭,你们这个年纪的都是,吃饭不按点吃,有一顿没一顿的,不知道健康才最重要——”
她说到这又停了停,突然意识到在裴京郁面前说健康这个词好像太过冒犯,容易引得人伤心。
裴京郁笑了笑,圆了话:“是,已经很瘦了,再瘦能跟画一起挂墙上了。”
谢昭君白了他一眼,觑着自己被捏着的手腕,在心里想陈姨是不是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来这里的,真把他当成来做客的亲戚家的小孩么?
他没吭气,抬头看了一眼陈姨,想记一下人脸,却突然愣了一下。
陈姨笑起来单边脸颊有一枚浅浅的窝,这个窝和普通的酒窝有些不一样,像一个塌方了一角的圆湖,湖水带着泥沙从空缺中冲出来,形成一道平和的缓坡。她笑起来时脸上这个坡,就顺着酒窝往下延了道浅浅的凹痕,说不上好看,但是显得很亲和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