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于凤文以为,时隔多年再见到二姐她会很高兴,至少会抱着二姐大哭一场。可是当她看见那个比大姐看着还老的女人时,她犹豫了。
二姐对她来说,更多的是一个美好的记忆。记忆里二姐虽然脾气臭臭的,但是对自己很好很喜欢跟自己玩,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的跟自己发火,但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只是有一天,就看不见二姐了,她哭了两天就什么都忘了。再后来,于凤飞也插队离开了家,她跟着父母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后,这些记忆就愈发模糊起来。
所以当她看见徐陌归抱着于凤雪又哭又笑的时候,说实话,她的心里并没有水花。只是觉得有些唏嘘,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因为境况的不同竟然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神态来来。
父母虽然经历坎坷,但骨子里那股属于知识分子的儒雅仍旧浸润在生活里,她还有哥哥姐姐都是这般,虽然生活辛苦,但好像还有些不一样。
看着年前还不到三十就已长了皱纹的二姐,于凤文只觉得造化弄人。如果没有舅舅当初的一意孤行,这个姐姐也不会过得如此辛苦吧。
徐陌归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走丢的于凤雪能够全须全尾的出现在她面前。无需做什么证明,那记忆里相似的容貌还有脖颈处一模一样的黑痣就已经证明了身份。
当她看见于凤雪手上的老茧和伤痕,还有眼角的皱纹和眼神里说不出的疲态,心里头好像是被什么狠狠的蛰了一下。
刚才在门外的时候,凤雪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差点就从自己身边躲开,直到听见自己哭了出来,才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声妈。
现下于凤雪坐在紧急收拾出来的卧室里,屁股下面是软软的床垫,她有些恍惚,睡惯了草垫子的自己已经很不习惯了。
徐陌归红着眼睛不停看着她,让于凤雪有些不好意思,她也只是凭着自己的记忆找回了家,可十数年的分离也足够让她忘掉熟悉的一切了,“妈……别看了。”
“好孩子,好孩子,让妈好好看看你。”徐陌归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你都走了那么多年了,那会儿妈和你爸蹲牛棚的时候,最怕你突然找回来,发现家都没了,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于村走进房间的时候,娘俩正抱头痛哭,于村跟着也红了眼睛,大手一下一下的在于凤雪跟前摩挲着,“好孩子,你以后就回家了,不要怕了。”
“嗯,我回家了,我回家了。”回家这两个字敲在于凤雪的心上,让她终于有了几分安定,总算是断断续续把自己离家这十来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本来就胆小怕黑的她被舅舅逼着出门去给姐姐和妈妈送东西,她捧着那一锅舅妈刚熬好的骨头汤,“那天晚上舅舅让我去医院送东西,我刚走到个小胡同里,就被人打晕了。”
后面的记忆愈发黑暗,“我被人掳到不知是什么地方,就是一个特别偏僻的小山窝里,我……我被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们养着我,就是为了让我长大了能当他们的儿媳妇!”
“我开始不习惯,求他们送我回去,我说爸爸妈妈会感谢他们的,会给他们钱的。可是他们没有,还把我捆起来关到了小黑屋里,一天就给我一顿饭……”
后面的日子于凤雪是宁死也不想再经历了,暗无天日的小黑屋,时不时落在身上的马鞭,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的自由,于凤雪只觉得那几年,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后来过了四五年吧,也许是五六年,他们看我老实了终于把我给放出来了,可是也不能出那个院子,他们……他们还让我跟那个儿子……”
于凤雪哭到不行,徐陌归赶忙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没事了,你现在回家了,这段事不说就不说吧,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们家种地挣了点钱,让我跟着扛东西进来。我看见人民商店想起来的,找了个机会赶紧往家里这边跑,我好怕,我怕他再来抓我!”
“好孩子,没事了,他们不敢来抓你的,就算敢来妈也能让人把他们赶走!老于,老于你快去给小飞打电话,说她妹妹回来了,怕是有人再抓她回去,让她赶紧回来!”
徐陌归习惯性的去相信能干的大女儿,她觉得只要于凤飞在,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能给打回去。于村颇有些哭笑不得,“你别着急,好好陪凤雪两天,然然还小,你不能让小飞带着孩子到处跑吧。”
于凤飞知道这事之后,立马先把在家复习的安庆国提溜过来教育了一顿,确保他一个人在家也会好好复习,这才带着丈夫孩子回了娘家。
彼时于凤雪已经在家住了几天,徐陌归带着她好生收拾了一番,虽然手上的老茧和伤痕暂时去不掉,但是于凤雪天生丽质,一打扮看着就好了些。
只是她见到于凤飞的时候只会怯生生的笑,叫了声姐姐就不敢再抬头看。于凤飞不由心痛,记忆里的凤雪爱说爱笑,可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要是没经历这些事情的话,凤雪就算再不济也会跟和鸣他们一样读书上学,现在也该工作了。于凤飞看着她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不成事,拉着徐陌归到一边,低声问起了对妹妹的安排。
“凤雪走丢的时候才要上初中,听我爸电话里说的,被拐走了也没怎么念书,要不我给她介绍个中专,学几年出来也好找工作。”
徐陌归点点头,“和鸣已经上大学了,以后肯定分配工作,小文我也不担心,我想着反正你爸过两年也要退休了,让凤雪念念书,回来接班吧。”
她现在看着二女儿只觉得满心愧疚,如果当时没有徐默儒的霸道,女儿或许也会跟小飞一样,顺利的念大学找了工作,现下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这两天徐陌归跟于凤雪断断续续的聊起了这些年的事情,没说几句于凤雪就要哭。零零散散的言语里,于凤雪这些年的日子渐渐拼凑完整。
那家人绑了她四五年,当确定她不会再逃跑之后终于将她放了出来,但是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变成了自家那个光棍儿子的老婆。
徐陌归实在无法相信,今年才26岁的于凤雪已经三个孩子的妈。如果不是她生下了第三个儿子,那家人终于放松了警惕,她现在也没机会出来。
放了暑假的于和鸣是当年和于凤雪最熟悉的人,他也不管于凤雪习不习惯,拉着她就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当年一起玩的事情。
于凤雪一直悬着的心因为弟弟的存在放下了几分,她不经意的往厨房看去,猛然看见了于凤飞往她这边看的眼神。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眼神,怜悯或者是厌恶?于凤雪说不清楚,但她没来由的感觉很不舒服。事实上,她从姐姐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很不舒服。
这十来年的地狱生活里,她每天都靠着回忆熬的日子。记忆里爸爸儒雅,妈妈温柔,姐姐总是笑吟吟的陪她唱歌跳舞,弟弟妹妹那时候还小,但也是可爱的。
刚回到家的时候她的确是高兴的,她至少摆脱了那个地狱,让她再也不用被关起来,被打着干活,被迫生孩子了。
可是很快她就敏锐的发现,十多年的离别不仅让她尝尽人世间的苦头,更让她跟家里人的差距愈发拉大。
爸妈本来就都是知识分子,姐姐还有一对弟弟妹妹都念了书,那个据说泥腿子出身的姐夫也是读书人,聊起来的事情好像自己老是听不懂。
她忘记家里已经通了电,忘记了什么早晚刷牙的习惯,她一切的一切都在宣示着她的不一样,姐姐这个眼神,更是压垮她的稻草!
“我想着咱们要不要去报警,凤雪这么多年受的苦不能白受。还有她说的三个孩子,是留在那儿还是带出来都是问题。”
“当然不能带出来了,要是带出来,凤雪不就真成了他们家的媳妇了!”
“可这还得看凤雪,自己十月怀胎,不知道会不会舍不得。或者说,我们这事就不要跟邻里声张,照常让她念书上班,以后就再也别提这事,就说她以前是跟亲戚生活了。”
一说到这个徐陌归还是有些担心,“那家人要是找上门怎么办?”
“凤雪当年走丢的事情还在公安局备案呢,又有凤雪自己的证言证词,难不成他们还敢承认自己拐卖妇女?只要凤雪自己坚定,就什么都不怕。”
徐陌归长出一口气,“你舅舅当年做的过分,人贩子也缺德,害我们一家分离这么久!”
不过也许是他们一家子都是乌鸦嘴,前脚徐陌归说害怕那家人找上门来,后脚竟然真的就有人来了,还有居委会大妈上门来劝的,居然是劝于凤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