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沙月哥哥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了?”孤华放下还黏有糖浆的竹签问。
孤华十岁那年被梅家捡回来收养,入府的第一天就由着沙月和莲净照顾,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沙月脸上的伤疤,看起来特别凶悍,身形又高大又威猛,阴影罩下来就像要吃小孩的狼,令他心生害怕和胆怯,因此他都不怎么敢与沙月相处,可是沙月每次都会给他糖吃。
梅鹤翎嘴巴一张一合,放弃了,十五岁的小娃娃知道什么,他起身时说:“少吃点糖,坏牙。”
“哦。”孤华敷衍地应了声。
暖阁炙炉望日暮,万户烟袅腾上京。
梅鹤卿在火炉拎下铫子煮茶,说起了沙月的事。
“沙月原是狼,三百多年前在北境草原遭逢猎人追捕,至此脸上被铁索鞭子留下了疤。那个时候正是收复中原平定北境外患的时期,他被困笼中时遇见了赶往北境的军队,狼群的悲鸣引起了军队主帅的注意,主帅原不打算理会此事,但同行的青衣少年郎却执意要买下狼群中浑身淌血的沙月。”
少年说,抵死犹能逼虎豹,危生原不怕罴熊。
主帅骤然脸色不虞,却也允了。
少年将笼子一道买下,沙月便整日被关在军帐环绕的笼子内不得自由,少年恐狼身上的伤口恶化严重,每回替他医治时投喂的生肉都散上了麻沸散。
沙月在笼中看着士兵在他身边来来回回,日子就这般过去了,少年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但无事偶尔会来同他说说话,狼怎么会听懂凡人的语言,但长久的相处使沙月放下了警惕,只要见到少年手中翠绿的竹萧,他便能安静的趴下身来听少年的细语。
直到一夜大雨,电闪雷鸣,军中大乱四处有人声高呼抓住叛贼,囚禁沙月的牢笼忽然被打开,他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少年负伤叫他快跑,自己则冲进漆黑的雨幕中。
沙月循着气味去寻少年,找到时已是为时已晚,少年身负重伤被士兵围困,数剑穿透身躯,血溅了一地,染了少年鲜血的长剑犹自滴着血珠,灼热了阴凉的刀刃,烧红了沙月的一双碧眼,那份怒不可遏是这场大雨都浇透不了的恨意,支撑着他生吞活剥了追捕的士兵,精疲力竭直到血水流干殆尽。
温离不禁一声叹息。
“沙月吃了他们,怨气过重不能转世,便送到了十三司,管教狼这种天性凶猛的野兽不易,我便赐了他一副人的身躯。”梅鹤卿呷口茶润喉,“教会他读书识字。”
“鹤卿辛苦了。”温离感慨。
【作者有话说】
沙月也不是人,随它主子来人间当打手的。
◇灵朔梅家(三)
梅鹤卿摇首放下茶盏,“沙月很聪明,他初进十三司见到我的第一面便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一副凡人的身躯,想要了解凡人的一切,这恰好合了我意,我才允应。”
温离把手搁在案一动不动,“他想知道少年都曾和他说了什么吧。”
沙月回屋换身衣服,脱掉酒气味,吩咐婢女端盆清水来,他浸湿帕子揩了把脸,擦拭脖子和双手,把味儿都抹干净。
婢女福身廊下,道:“禀郎君,季公子屋内所留纸墨要如何处置?”
屋内人帕子一滞,顷刻说:“勿动,留着。”
“是。”
帕子掷进水中,沙月掀帘出屋往季燃暂留的住处去,季燃用过的书案铺满了宣纸,山水诗画交迭重影,他一张张折迭放入锦盒中保存,就算是当作留念。
沙月整理着季燃的笔墨,动作顿住,他看着白纸上的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面色平静,只是将它折了起来,自言自语:“知与不知,有何干系。”
他们,殊途不同归。
沙月变作了人,时常会想起拿着竹萧的青衣少年。
终于在少年偶尔与他的倾诉中,明白少年当初何故救他。
“你拼死抵抗难逃族群囚禁牢笼的命运,已是尽力而为,它们不会怪你,你亦莫要怪我,我身处困境,能救你一命真真实属不易。”
“他们抓我母妃要挟我,他们容不得我!我何曾不想反抗,但他们是我的手足!我理应为这同族江山的稳固奉献自己的命,对吗?纵使我千般万般的不愿。”
“我们都深陷囚笼,可你能为此赴死相搏,我却不能,要我身死的不是猎人而是我的兄弟,我们活着的人啊,连夜间出没的野兽都不如。”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狼不懂,少年语气急了,狼便会目露凶光盯着少年,少年根本不在乎。
“我心底的萋萋绿洲就剩那月冷的黄沙戈壁。我不能放你走,你走了我会孤单,没有人再知晓我的痛苦和无奈,我需要月亮指引我该何去何从,我需要你。母妃来信了,她偷偷告诉我,她不愿成为我的累赘,她甘心去死要我放手一搏,这信是一个月前的信了,他们却瞒着我。”
狼看见少年眼里闪着光。
“成败在此一举,倘若我战败,我会回来放你走,你以后别再落入猎人手里,不是谁都有这般运气得天救。”
抵死犹能逼虎豹,危生原不怕罴熊。
少年死时,正直意气风发的十七岁。
沙月的心会痛,那是狼不会存有的意识,他弄不懂这种感觉叫什么,他只知道,不同就是不同,长痛不如短痛。即便现在弄懂了这叫喜欢,也依旧改变不了他的态度。
沙月把锦盒扔进火堆,就让它一把火烧成灰烬,留念在漫长的光阴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