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无故指望于水柔主动叫路小佳来见她是不现实的,但是如果有一个适当的理由的话就可以。于水柔是一个心软的女人,她可能不会让出路小佳,但是她不会狠心到叫一个母亲一辈子直到死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
所以张倩倩放了自己病重的风声出去,好像她病得快要死了一样。然后她叫来了自己的兄长,晚上兄长躺在榻上假装病人,自己坐在椅子上等着,点燃烛火,放任它一点一点燃烧,一点一点燃尽,好像融化的是她的心。
她在等一个或许不会来的人。
张倩倩在赌一个可能性。
所幸她赌赢了。
她凝视着面前的紫衣少年,他扎着高马尾,是江湖人一贯束发的发式,简单又干练。
他有一双罕见的、奇怪的、死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比屋外的寒风还要冷,比滴落的烛蜡还要死,凝固好似琉璃珠子镶嵌在眼眶里一样。
他身上没有世家子拥有的儒雅随和的气质,文质彬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些能跟温润如玉套上联系的词都跟路小佳毫不相关。
路小佳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自然生长的野性,当他和剑同时出现在一起的时候,你绝对不会觉得他的剑是摆设,不论他身上的衣裳再华丽昂贵,你也不会觉得他是个花架子。
就好像现在,他静止不动,手放在剑柄上,并没有拔出剑来。但依旧叫人放松不下来,张倩倩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好像有刺在扎她的皮肤一样,似乎面对着的是一只蛰伏的、正欲捕猎的野兽。
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丁灵中呢?
鲜衣怒马正少年,爽朗大方,风流倜傥,诗词歌赋,爱酒爱美人,在家里还养了班唱小曲的,没人比他更会享受了。
“你要见我。”路小佳说。
“对,我想见你,看你好不好。”
路小佳摇摇头,“我不该来见你,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世上哪有儿子不能见娘亲的道理。”张倩倩语气平淡。
“侍女丫鬟今天晚上都不会过来,如果有意外发生的话,我的贴身侍女会提前来通知我,所以你不要担心。”
路小佳的手从剑柄上松开。他的视线从张倩倩身上滑到他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身上,随后又落回张倩倩那里。
他对燕京张家的了解或许还要比张倩倩多些。燕京张家当代的家主张如忆,也就是张倩倩的兄长,以轻功和张氏剑法闻名于江湖,护花剑客柳东来是他的老对手了,二人比剑有胜有负,不分伯仲。
他看上去像是个爱护妹子的好兄长,张倩倩说了希望他帮忙,他便来了。此刻穿着中衣,安安静静地站着。
“你没事,那我走了。”路小佳说。
张如忆听了这话,看向路小佳,“日后有事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燕京找我。”
路小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转身推开门就走了。
“就这样就够了吗,倩倩?”他问自己的妹妹。
“……灵琳还没嫁人,我总要为她着想。她父亲姑姑和兄长都对她不坏。”张倩倩说。
“是我对不起这孩子,哥哥,日后就麻烦你多关照他些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只问你,费这么大周章,只是见他一面,就够了吗?”
“够…够了……足够了。”张倩倩低下头,把脸掩在手中。她不想叫人看到她的表情,哪怕现在在场的只有她兄长也不可以。张如忆能听到的只有那压抑着的哭声和哽咽。
怎么可能够呢?!
她的孩子连一声娘都没有喊过她!
她的孩子没有在她身边待过一天!
她是有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旁,可难道路小佳就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了吗?难道她没有对路小佳的出生充满期待吗?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丁白云的孩子牺牲掉她的孩子,叫她的孩子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
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情,她日思夜想,下雨了她会担心路小佳有没有淋雨,丁灵中生病了有丁白云爱惜,她会想路小佳若是受了寒有没有人关心、有没有人在乎,他的师父究竟能不能照顾好他。
她想得几乎要发了疯!
张如忆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妹妹的发心,离开了。他这副打扮,若是被人发现了,实在很难解释。
当他走出房屋之后,看到门外阴影里的紫衣少年,他怔了怔。
原来路小佳还没走。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灰白色的石雕,那双眼睛也像死人一样。
可谁又能说面无表情不是一种表情?那激荡痛苦的情绪似乎被少年掩饰住、遮掩住,又好像已然完全彻底地表现在他身上了!
张如忆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今天叹了太多的气。是为了什么叹气的……感觉原因太多了。
也许是觉得妹夫这事实在办得不地道,也许是为了妹妹那要强的性子。
这么大的事她也能忍得下去,而且一忍忍这么些年,张如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就算和离他们张家也不怕,回家里来张如忆一样养得起她。
也许……也许他叹气还为了这个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少年。
大沙漠与一点红(一)
路小佳像一个幽魂一样地来到丁家庄,又像一个幽魂一样地离开。
他在丁老夫人的屋外站了半宿,张如忆也没走,陪他站了半宿,直到天快亮了的时候,路小佳才离开。他身上挂着晨曦的露水,面无表情地回到客栈,叫醒正在打瞌睡的小二,无视他的苦瓜脸叫他烧洗澡水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