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流明白司副的意思,阴者司早就有过复杂难办的任务,需要枢密阁仔细筹谋,让司中密使自多方突破,底下的人不能观任务全貌,只能忠于职守,最终同僚自相残杀致死的惨事也是有的。
这次皇帝先命阴者司出力护送,半途又改了主意要刺杀,阴者司难以预先揣摩,派出的人必都是付出全力,她与李藏能活着回来,已是幸事。
冰流道:“幸而您早有指示,属下当时认出和亲队伍中的赵亭秀实为假扮顶替,于是才及时停了手。”
司副听她这般不痛不痒的接话,又恼火起来,“我看过李藏写的节略,你决定将那假赵亭秀当场放离,尚且还算在听从我的指示,可将真赵亭秀挂在城墙上,也是我的指示吗?!”
冰流知道李藏不会将逃离皇宫的璧娘之事写在节略中,给自己徒增麻烦。
此时此刻,她也需要用辞修饰一下自己的行为,才能让自己少些罪责。
“您命令属下只杀真赵亭秀,于是属下放走顾秋野便打算回司中复命,却不想回来路上途经金陵,得到了一些关于赵亭秀藏身何处的线索,于是打算干脆将这件事彻底办妥再回来复命。”
冰流谨慎的抬眼望向司副,发觉他早已不再用心听自己讲话,心中又是一阵发虚,却还是继续道:“赵家为赵亭秀寻了替死鬼,又将赵亭秀藏匿在感应寺中,赵亭秀却还不忘夜夜笙歌,属下本该先将他的行踪报告司内,但那夜见了此情此景,又想到顾秋野的狼狈惨状,一时冲动,想着也该让天下人知道赵家的所作所为,于是才犯了错。”
司副见她不说了,才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盯得人发毛。
编,接着编。
这个向来冷漠无情的女子,干的是害人性命的事业,如今竟然来同他说,她去锄强扶弱了?
他看她是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
“你敢说这般对付赵亭秀、对付赵家,没有私心?”
司副来回环着她踱步,一边审视,冰流眉头紧皱,咬牙切齿,连双手都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宁冰流与赵亭秀,从前都是京中贵戚出身,没甚交情,也没有仇怨。
赵亭秀如何荒唐作乐,对不起的都是顶替他和亲的顾秋野,对不起苦心孤诣替他筹谋的赵家,与她宁冰流半点不相干。
她只是,等这样一个突破赵氏的机会,太久太久了。
自从镇国大将军李儃接受了晋灵帝的禅位,直到六年前,她的祖父与枢密使赵兴国一直是最受南晋武宗李儃倚重的国之栋梁。
宁赵两家一尚武,一重文,虽交往不多却也是互相敬重。
直到六年前,两家才走上相反的两条路。
赵兴国被追封郡王,侄女封后,满门荣耀,反观宁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更有甚者,如她这般,盘旋在海上孤岛,成了没有身份的孤魂恶鬼。
朝堂上的事,她年少时懂得很浅薄,她只记得在储位之争这件大事上,祖父和郡王家是针锋相对的仇敌。
若说宁府抄家与赵氏毫无关联,她不能信。
感应寺是赵家家庙,既然赵家有本事将赵亭秀藏在此,那一定还有可能藏些别的东西。
她是在寺内藏经阁仔细检索了一番,才去捉拿赵亭秀的。
在寺中寻到什么,她都不会太稀奇,她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若不是先在藏经阁内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又在山门与李衡正面向遇,她便不会旧病发作,心悸颤抖,继而扭伤了脚踝,失魂落魄的回到岛上,一颗心都空了。
还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李藏到底在哪,不会真的在哪个女人的床上吧?
她讨厌这个一犯旧病就难以控制欲望的自己,倘若有更好的方法来控制自己的病便好了,可阴者司中这般饮鸩止渴的,又岂是自己一人呢?
所以李藏到底他妈的在哪?!
“冰流,冰流!”司副在她脑门正中打了个响指,才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冰流吸了两口气,才淡淡道:“我确有私心,酿成大错,司副您罚我吧,给我多少任务都行。”
她现在也很需要忙起来,才不会睡不着。
至暗一屿
冰流离开秋意馆时,衣襟都被汗湿透了。
她一步一疼地向自己星云阁的住处走,已是黄昏时分,各阁的厨房都燃起了炊烟,珍馐菜肴的美味夹杂着凛冽的酒香,预示着国朝最黑暗一屿的暗夜即将到来。
走过一排底下暗探起居的庑房,一枚小巧的骰子自窗格中挟劲风而来,冰流眼疾手快地接住,向里一望。
里面烟雾缭绕的,也不知他们在吞吐些什么,每个人都很亢奋,围着两三张桌子大声呼喝,铜钱哗啦啦的响着,这丢出来的骰子必定与里面的赌局有关。
这些半大的孩子,被收入阴者司中,每日有八个时辰要花在训练学习上,疲惫之余,已经学会了用赌博酗酒来麻痹自己剩下的四个时辰。
司副方才最后和她说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这阴者司中,没有一个人不是被命运踩在泥泞里过的,否则谁愿活在杀戮与黑暗中?我们这样的人,为了活着,谁不狠、不恶、不怀有私心?”
是啊,那些不够狠、不够恶、不够自私的人,早就都不在这岛上活着了。
很快,小赌徒便发觉骰子不知不觉间遗失了一个,两方很快打做一团,用的都是白日里学到的杀人招数。
冰流无心管辖,便继续向前。
途经一处竹林,那竹叶沙沙作响,掩盖着内里异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