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望站起身来:“你回去吧。夜深露重,我就不送了。”
祈佑默然站起身来,将风帽重新披上,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叨扰先生了。”
他脚步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杜望微微叹了一口气:“良辰那天,凤鸾双喜轿会在方家候着的。”
方清清凤冠霞帔从家中走出来的时候还是凌晨,镇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人。刚下过一场雨,精致的红绣鞋被水渍所污,正堪堪晕在那并头鸳鸯上。方清清浑不在意,手指轻轻拂在大红轿子上的鸾凤和鸣纹样上,眼睛里都是由衷赞叹:“这轿子真美。”
“姑娘成一次亲只坐一次的轿子,不美不体面。”杜望一笑,将大红色鸾凤和
鸣的轿牌递在方清清手上,打起帘子,“新娘子上轿吧。”
轿子风行云驰一样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着一身喜服迎在轿前,面容难辨忧喜。杜望压低了声音:“你可想好了?”
祈佑点点头,笑容中蕴含着苦涩:“但凡她有一点点悲伤难过,还请杜老板帮忙将她送回家中。”
祈佑颤抖的手正要抚上轿帘,远处谢小卷已经怒气冲冲地赶过来,伸手去摸腰间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望身上:“杜望,你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什么!”
杜望轻描淡写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谢小卷制在臂间,笑了笑:“我改主意了,不成么?”
谢小卷觉得杜望那笑容只在嘴角,却进不了眼底,反而有一抹难以言说的感慨悲凉,心下一慌,正要拽回鞭子,却听杜望在耳边轻轻说道:“如果她铁定要嫁,你是拦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这个轿子则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
最后一句话,气息缓缓拂在耳廓。谢小卷心软下来,放下鞭子,心中却犹是不忿,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
轿帘终究揭开了,一只染着蔻丹的手伸出来轻轻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珑珠玉后是一张毫无掩饰、溢满幸福喜悦的笑脸。
祈佑哆嗦着嘴唇刚想说什么,方清清已经踮起脚尖在他唇侧轻轻一亲,温润吐息裹挟着连绵情意:“祈佑,我们会百年好合。”
九
亲事过后,杜望因
事要离开清平镇,将轿行暂时锁了,钥匙托付给谢小卷管理。
谢小卷将钥匙一抛一抛地说:“你倒是信得过我。”
杜望耸耸肩膀:“不信又能如何?我在清平镇横竖也没什么朋友,认识的只有谢大小姐一个人,何况您贵人事不忙……”
谢小卷刚想发脾气,新婚的祈佑和方清清已经上门拜谢。祈佑精神渐好,方清清也恢复了神志,两人携手而来,好一对恩爱璧人。祈佑上前道谢:“感谢先生的百花甘露,让我近些时候舒爽不少。”
杜望微蹙了眉:“不是长久之计,我走之前再给你一些。你还是……早做打算。”
待得祈佑走开,方清清也走上前深深行了一礼,剪水秋瞳盈盈看着杜望,声音压低:“杜老板,无论今后如何,方清清在此谢过,祝您一路平安。”语中似有深意。
杜望一去便是大半年,回到清平的时候正值隆冬。清平镇河面尽数结了冰,叶子也枯黄了。绕过几排枯树,便看见沁着一层霜的广记轿行的招牌,在冬季阳光下闪闪发亮。
杜望轻轻一推,门开了。
庭院里站着的少女闻声转过身来,披风上的一圈毛裹着一张苍白小脸,像是消减了。
谢小卷伸出手:“我来,是为了还你钥匙。”
杜望忍不住笑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今时今日回来呢?”
谢小卷不回答,只一双大眼睛盯着杜望,直盯到他心里发毛,才开口:“祈
佑死了,清清也殉情了。你这里清静,我便常来这里。我在想,如果清清当初看到的是这一幕,为什么还要愿意呢?”
嫁过去不足一月,祈佑的毒瘾便复发。因为之前饮鸩止渴一般地服用百花甘露,在失效后毒瘾变本加厉。他颤抖,哭泣,哀号,生不如死,他要赶方清清走,说方清清不是他光明正大娶来的老婆,方清清却咬紧牙关,死也不愿意离开。
方清清想要帮他戒除毒瘾,奈何当时祈佑额娘诱他的东西纯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根本拔不出来。再后来便是迷失心志,绝食和自残。
“清清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和他额娘当年一样的心思,既然不抽是个死,只能拼着这份家业供他一辈子的阿芙蓉。”谢小卷淡淡叙述,“直到立秋那天,清清推开房门看见祈佑躺在烟榻上,身子都凉透了,是吸食过量致死。”
一阵寒风裹挟着枯叶刮来,轻轻粘在谢小卷的肩头,杜望伸出手去,轻轻将它拂落了。
“你知道么?祈佑一直说你骗了他,说那劳什子凤鸾双喜轿是你编出来的,骂你骂得可难听了。”谢小卷颓然一笑,抬起眼睛,“我刚开始也跟着一起骂你,直到祈佑出殡那天,我去探望清清,她才告诉我,如今的事情她一早就在凤鸾双喜轿中看到了,那样逼真那样身临其境。在轿中她看见祈佑死在自己面前心如刀绞,甚至在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祈佑死了。然后轿子落地,她听见祈佑在帘子外面和你说话,他还活着。”
“她不是不知道后面的惨烈,只是无法拒绝再一次从轿子中走出来牵住他的手,无法拒绝那短暂的新婚甜蜜。而作为代价,她必须再一次承受此后的痛彻心扉和爱人的死去。”谢小卷发着抖,“听起来是不是也很像阿芙蓉?祈佑就是清清的鸦片,她戒不掉的。”
十
“你打算继续开张么?”谢小卷将钥匙放在杜望手心里。
杜望摇头:“实话说,我有北上的打算,这次回来便打算收拾收拾东西,了结此间事情,近几年不会回来了。”
谢小卷一笑,忽然张开手掌:“其实清清离开之前,也送了个礼物给我,只是我不会用。”
细白手掌上一张樱红色轿牌,上面镌刻着古色古香的“鸾凤和鸣”字样。
杜望笑了:“这个东西要你有婚约在身才管用,你还是个姑娘呢。”
谢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细长睫毛沾了雾气,嘴角的笑容却弧度加深:“谁说我不结婚呢,明天就是我的大喜日子。我爹让我嫁给省里警察厅长的次公子,人家可是开着小汽车来接,我只能今天试试你这劳什子轿子了。”
杜望一愣,随后接过轿牌,结了个印,庭院当中凭空出现了大红的凤鸾双喜轿。谢小卷闪了闪睫毛,就要坐进去,却被杜望轻轻一拦:“有时候,太明白也未必是
件好事。”
谢小卷拨开杜望的手,掀开帘子:“我和清清不一样,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学,懂得止损的道理,杜老板。”说完冲杜望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坐了进去。
轿帘悠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