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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第1页)

他真切地为这件事情担忧。他的媳妇发出了一声很大的叹气,仿佛百般忍耐。谌定面色平静,说:“您别担心,明日我再看看。要是有,即来告诉您。”

吃过饭,谌定告辞出来。老人家的儿子已经拿着农具下地去了,婶子送出来,为老人家赔礼,“年纪大了,又糊涂又犟,谌公子莫见怪。”

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去山上砍柴,回来后坚称他在山顶看到了仙人。那回他爬得很高,在靠近半山腰位置,站在一块大石上,猛然抬头,看见头顶云雾中,有无数仙人乘云驾雾,衣袂翩跹,飞落山顶,嬉闹追逐。太阳印在云后,从仙人的头顶照耀出光芒。

那惊鸿一瞥之后,老人家再未忘记,念念不忘,直到如今。

年轻的时候,这件事说出来还能作为一件怪谈,引起惊叹。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桩亲眼目睹的奇异事,变成了一种年老之人的臆想。老人家不甘心,可孙辈太小,儿子媳妇又太忙,真正相信他愿意听他述说的,只有谌定。

“不必客气,不过是几句话而已。”谌定说。

这片屋场前有一个水塘。水塘的前方,有一条蜿蜒的河流。此地水系发达,塘堰河道众多。据说远方有一条大江,大江一路蜿蜒向东,最终汇入大海。

此地的村人都没有见过大海,但不妨碍他们相信海的存在。推而及之,老人所说的仙人,也未必真的就不存在。

在这个村落里,谌定以教书为生。每日上午,教几个小学童学些简单的算数,如今正教到十以内的乘除。

他不教认字。原先也教的,可后来村子里又来了个专教认字读书的先生,为避免内容重复,他便舍了认字这一节。

此刻村中大多人家早饭已毕,远远的村道上,三两个学童挎着小书包,跳下田埂,追逐着向谌定的方向而来。

看到这一幕,谌定微微笑了,他的学生来了。

每日除了教书,余下的时间,谌定都在翻看观星老人留下的那卷布帛。他也保持了老人的习惯,只要天气晴朗,每晚坚持观测星空。

他知道老人把方盘和布帛留给他的意思,可他对这片星空实在陌生,况且,要计算宇宙的大小,并非轻易等闲之事,他因此一直没有动手。

阳光从右到左,逐渐走完了这一天的历程。谌定埋首看着星图,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到了晚间,隔壁家的小孙子端了一碗饭和一碗菜,送了过来。谌定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就着夕阳的光线吃起饭来。

送饭的小孩子送了饭并不即走,他站在桌前,用手一一摸过那方盘内的石子。

“这些表示的是星星吗?”孩子问出了一个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问题。

谌定说是。

“为什么要看星星呢?”孩子又问。

“为了知道我们在哪里。”这是观星老人说过的话。

小孩子摩挲着石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朱先生说,这些都是奇技淫巧,懒汉闲人才做的事。”

朱先生是村西头私塾的老师,讲究父父子子,教导伦理纲常,村子里很多人家把自家孩子送去了那里。

谌定没有说话。孩子却又带着一丝惆怅叹了口气:“其实我喜欢这些。我不喜欢去上朱先生的课,每天摇头晃脑,反反复复读着一本书,密密麻麻都是字,根本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

可他又不得不去,因为,“阿爹说让我学点做人的道理,可我已经天天在好好做人了啊,为什么还要学做人的道理?”

吃过饭,孩子将两个碗迭在手里,摇摇晃晃的走了。谌定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远方和天空。

夜幕四垂,半天之上,最早的星星已开始闪烁。

旧年草木的记忆在最后一场秋雨后被彻底清空。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个晚上,雨水霖霖,潮湿寒寂。第二天早上起来,雨虽然收住了,云雾却不断探低,试图卷土重来。它们如此低,以至于目之所至,天地一片缭绕,唯一清晰的,只有远方那一片青蓝。

谌定看着那片山色。虽然下了一夜的雨,山色却未曾改变,只是被云雾遮挡,若影若现。

吃早饭时,老人问起山和云气,谌定说有雾,但不能确定山上到底有没有云气。“明日我再看看。”他说。

大雾持续了三天。人浸润在这大雾里,吸饱了水汽,却和那些枯瘦寒素的树木一样,长不出一片嫩芽。

第四日早上,打开门,天地间焕然一色的新一下就涌到了屋内。干干净净,通通透透。虽然天空上仍有薄云,却清淡辽远。

大雾消散了,除了那片青褐的顶端。那里,缭绕着几团白色雾气。

谌定久久注视着远方那成团的雾气。出来洒扫的婶子拄着竹扫帚,同样看着远方的那团云气。

“别告诉老爷子。”她对谌定说,“不然他会一直怂恿着去看仙人。”

吃饭的时候,老人问谌定:“山上的云气出现了吗?”

谌定点头,说出现了。

婶子发出了一声很大的叹息,却没有说话。

问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答案,谌定以为老人家会不可置信,但老人家被证明正确的愉悦。

他甚至没有问第二遍,仿佛这个答案早就存在心间,只是说:“那仙人们要出来了。”

一桌无人说话,只是默默吃饭。

老人一手端碗,一手持筷,并不看桌上人,而是穿过门庭,看向远方。

“你去看看吧,去看看仙人。”他对谌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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