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抬头望了他一眼,愈觉羞愧难当。
七载年光飞逝,从前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已有了显而易见的成长与变化。
可他却停在了原地,甚至为此沾沾自喜,推开一切关怀与友善,将自己锁在自以为是的过去里,一味沉醉,不肯清醒。
想到此处,凌无非阖目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似的,起身敛衽衣摆,掸去灰尘,正视他双目,笃定说道:
“我去。”
幢幢黑云压低了天,旷野阴气沉沉,狂风席卷。
史大飞指挥手下弟兄把刘聪往寨子里抬,一回头见沈星遥站在院外,望着昏暗的天,想了一想,脑袋凑了过去,压低嗓音,神经兮兮问道:“张女侠,您同您那位……不是,今日这事,到底有何玄机?能不能给咱透露透露……”
“想知道啊?”沈星遥莞尔一笑。
从她离开光州之日算起,至今已快一个月。在沈星遥看来,只下意识觉得凌无非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定是已习惯了如今这个盟主的身份,特地来替无极门主持大局罢了。
故人重逢,少了从前那些起起落落,被他言行举止牵动沉浮的心绪,这样一个小小的“意外”,并未给她内心带来太大的波澜。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多了个麻烦。
无论如何,她都得编点什么,来圆这个破绽。
“先把他弄醒再说吧。”沈星遥还没想好说辞,随手推了史大飞一把,指指弟兄们抬着刘聪蜂拥挤入的那间茅草房,道。
史大飞如坠云里雾里,挠着头往屋里走去,见刘聪两眼紧闭,忽然灵机一动,挽起衣袖走到他跟前,扎着马步深深吸气,又大口呼出,忽然瞪圆了眼,左右开弓,“啪啪”打下两记耳光。
沈星遥跨过门槛,刚好听见巴掌声,低头一看,已见刘聪抱着头滚到了地上,晕晕乎乎坐起身来。
“大当家?”刘聪捂着发烫的脸颊抬头,看见史大飞,反而笑了起来,惊喜说道,“我真回来了?我还以为他骗我呢——”
“谁骗你?”沈星遥拨开人群,走到刘聪跟前问道。
“张女侠?”刘聪瞪大了眼,疑心自己看错了,“您怎么也在这儿?哦我知道了,您同白大侠一定是商量好的吧?”
“商量啥?”史大飞越听越糊涂。
“白大侠带他师弟来救我,说是同晴翠坊那帮人有过节,好不容易才混进去的,还说能救我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哎?今天初几了?我是怎么出来的?”
“你们大当家带人上门,是白……”沈星遥话到一半,突然想起当年她与凌无非二人对飞龙寨中人用化名时,凌无非并未细编名字,于是换了称谓,继续道,“是他说动蒋庆放了你。”
“可昨日……”刘聪抓耳挠腮,颇为不解道,“昨日同他们说完话,我也不知怎么就晕了,这又是咋回事?”
“你同他们说了什么?”罗奎忧心忡忡道,“看样子,他们好像并不知道……”
“都说啦。自己人还怕什么。”刘聪满不在乎。
“这……”罗奎大惊,“那我们与万刀门……”
“不必担心……”沈星遥见屋内众弟兄都朝她看来,只好编起了故事,一面思索,一面说道,“这件事……其实没那么复杂。”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就是……上一辈的宿世恩怨。如今他也是借着别人的身份,潜入晴翠坊,好寻个合适的时机复仇,遇上你们,也算是……巧合吧。”
“那您和他也是……”
“商量好的。”沈星遥信口胡诌。
为令众人信服,她索性将过去几年的经历掐头去尾,点缀一番说与史大飞等人听,说到动情处,听得史大飞这粗莽汉子竟也呜呜落下泪来。
沈星遥担心说太多会露馅,于是安抚一番众人,借刘聪刚回来,还需将养为由,抽身离开茅屋。
眼下酉时已过,迟来的暴雨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淋得林间花木发出剧烈的摇晃。密集的雨帘遮挡住天地万物。多少斑斓色彩,尽在这一刻萧条零落。
沈星遥走在屋檐下,忽听得稠密雨帘间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嗖响,抬手一格,接下一颗圆润的鹅卵石,在掌心摊开。
鹅卵石平整的那一面,刻着一方简洁而熟悉的纹样。
从此无心爱良夜(一)
古道长亭,檐外骤雨如注。雨水凝成细股流入瓦槽,丝线般潺湲,淌至屋顶陈年的缺口哗啦啦泻下,润湿石板缝隙里悄然生长的青苔。
凌无非立在亭中,望着亭前滔天的风雨,明净秀丽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适才他头疼又发作,好转之后,便觉耳边一直有声音,尽是充斥着市井气息的嘈杂喧嚣,分明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不知不觉,便见亭外的雨停了,只余一弯弦月挂在梢头。
屋顶沉积的雨水贴着檐角一串串往下滴,在几乎没有光的夜里,完全是透明的。淅淅沥沥的喧响,混杂着他耳里的声音,追逐着颤摇不定的心神,蹚过洇湿的天地,穿山越野,徘徊长街短巷,辗转流连。
可那些被无形之力揿入阴影里的回忆,始终蒙着一重浓雾,灰扑扑的,看不分明。
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在殚精毕力的沉思后,又陷入了长久的,越发焦灼的等待。
月染白了山色,淋漓的光跌入泥地里深深浅浅的水洼,还有半弧矫健挺秀的倒影。
凌无非霍然抬首,迷茫的瞳底映出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身影,一步步靠近,一点点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