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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凝聚力（第1页）

爱是凝聚力

在当下农村，两个男孩的家庭，娶媳妇总是艰难，但张老汉家的几个孙子，都在合适的年龄顺利地结婚娶妻，这除了他们辛勤劳作经济跟得上之外，还有家庭凝聚力在起着作用，就像一个人的气质和人格，有着比金钱更为持久的感染力和吸引力。前年大妮死后，全家人很担心儿子的女朋友变卦，婚事泡汤，因为现在农村婚姻市场，男多女少，女孩子要求越来越多，其中就有一条，婆婆年轻身体好，能带孩子能操劳。现在大妮没了，家庭少了半边天，一下子黯然失色。如若真的女方打退堂鼓，那这个家可没法过了，儿子重找对象困难更大。可小张姑娘毅然决定如期举办婚礼，也不再挑剔彩礼问题。从广伟发来的儿子婚纱照看，一对新人穿着黑、白、灰的婚纱和礼服（因大妮去世不满一年），配以胸前一束红玫瑰，庄重而深情。姑娘对大妮儿子说：我主要是看上你们家都是好人，大家庭充满友爱，在这样的家里，我相信咱们会很幸福，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2023年6月的一天，我路过广伟家门口，见停着一辆电动小轿车，有年轻人的身影闪现，冲洗车辆，拿取东西，我心想，会不会是大妮的儿子媳妇从城里回来了，我要去看看新媳妇。在小洁家吃过晚饭，便到广伟家里，上得楼来，果见小夫妻和广伟一起坐着吃饭，儿子媳妇起身招呼喊我姐，瞬间又是大妮将我们联系起来（因为我把大妮喊姑）。新媳妇白白圆圆，戴着眼镜，谈吐文雅，整体形象很是福相可爱。我真为大妮高兴，她若在天有灵，心里当是十分欣慰。又见这个家里，虽然没有婆婆，但院里院外，楼上楼下，到处整洁干净，这一切都是广伟的功劳。大妮死后，广伟不再外出，只在县里干活，每天早睡早起，早出晚归，干一天活回来，一个人做饭吃饭，收拾家里。儿子儿媳偶尔归来，像是他的节日一样，更是备菜做饭。小儿子技校毕业后，到上海双汇公司，从事抄电表工作，月收入五千元，按时打回三千交给爸爸。广伟经历丧偶之痛，全力振作起来支撑起这个家，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挣钱攒钱给小儿子准备将来的婚事。而现在门口停放的这辆两万元的小小电动汽车，载着大儿子小两口来来去去，一点也不因车身窄小而影响他们的幸福指数和家庭生活质量。小两口虽然县城有房，但还是愿意时常回来看望爷爷奶奶娘娘婶婶，陪爸爸说话吃饭。

一个城里的独生女，嫁进他家，担起主妇职责，尊老爱幼，时时处处体谅广伟的不易。2023年阴历三月二十一，大周过会，家家待客，亲朋走动。小两口回家来，帮助父亲打理，招待新媳妇娘家人。广伟心里高兴，越喝越美，一杯一杯倒不停；儿子到朋友那儿喝酒，年轻人开心团聚，也无节制，结果爷儿俩全都喝高断片儿，躺倒不能动。于是家里楼上楼下，全凭新媳妇洗涮打扫。广伟直到晚上醒来，见到家里哪哪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广伟小儿子，一开始去上海没有稳定岗位，工资很低，几乎吃饭都有困难，广伟想着让他多经受锻炼，硬着心肠没有给他贴钱，而新媳妇时不时给小叔子打点零花钱，让他度过了艰难时刻。担心公公一个人吃饭迁就，她便常买回吃食，提醒公公按时做饭吃饭。她当起了女主人，把家里打理得像大妮在时一样温暖安宁。奶奶和大娘秀敏对这个新媳妇赞不绝口，觉得自家不知哪辈修来的福，能娶到这样如意媳妇。广伟感叹：大妮走得太早，要不现在的日子多好。

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利索能干了一辈子，近两年有点脑萎缩，时常犯糊涂，有时候大小便自己都不知道，在医院住院，都是老四媳妇伺候。几次往医院送的时候秀敏也不知道，张保德老人和老四媳妇送她去的。四媳妇说大嫂弄着几个孩子没时间，二哥广伟也忙着干活，他们把老人弄来看看妥了。秀敏得知消息时老人已经在医院里住下了，便跑去看望，心里过意不去，对老四媳妇说：每次咱妈住院都是你来陪着，下次要把我喊上。书霞说：现在是你负担最重的时候，等过几年你的孙子们大了能丢手了，就轮到我看孙子了，那时候你再给老人多出些力。

婆婆从医院回来后，秀敏给公公说：要不俺几个轮着照顾俺妈吧，你们这里也不用做饭了，俺妈轮到谁家你也去谁那儿吃饭。张保德老人不愿意那样，说：我自己做着可得劲，就这样简单做点吃吃，等将来俺俩都动不了再轮。于是现在仍然是他老两口在新村边上自己的小屋里居住，在门口的小锅台上做饭。老人其实也图个清静，生活自在，尚能动弹，就尽量自理，因为儿子不在家，便不愿意到媳妇们那里去吃饭。

几十年相濡以沫，婆婆和秀敏亲如母女，也都了解了各自的脾性，说话不必客套绕弯，婆婆吵她直接开口，秀敏犟嘴也是张口就来，二人时不时拌嘴调笑。婆婆说：俺的媳妇好，孩儿也好，从没有打过媳妇。秀敏说：我也可好，他打我干啥？有时因一件事意见不合，秀敏也“威胁”婆婆：你听话不听，今后听不听话？婆婆点头说：听话听话。秀敏说完觉得不妥，歉意而笑：老小老小，我是把你当小孩了。

秀敏说话干脆利索，自带幽默，她说：俺妯娌四个，除了我上不了台面，其他三个都长得好，下一代媳妇也都好。我想采访书霞，她打电话给弟媳，开口问：搁哪儿哩，回家没？弟媳说：在金佰汇哩。秀敏说：去龟孙（表示今天采访不成了），好，你们玩吧。

秀敏笑说：现在我也当了婆子应了奶奶。俺婆子年纪大了，身体弱了，我要担起这个大家庭的责任。我是不是应该学稳重点，有个大嫂的样子？可我硬是学不来，生成的冒失样，没办法拿捏着慢慢说话办事。

第一次采访秀敏是在她家客厅，她怀里抱着小的，身边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自己玩了一会儿，闹着要妈妈，秀敏哄了一阵哄不了，小男孩子还是要妈妈，秀敏直接拨通儿媳手机，说：搁哪儿哩快回来恁孩气人哩。话语短平快，没有商量余地。我很少见哪个婆婆敢这样跟儿媳说话。儿媳在电话那边说：搁俺奶奶这儿哩，马上回去。她说的是秀敏的公婆那里。秀敏说：那让他去找你吧，我在这儿跟瑄璞说话哩。于是让孙子到他老老那里。小男孩跑了出去。

我分别问秀敏和书霞：婆婆对你怎么好的？能不能多举几个例子。二人不约而同地说：假如一个人对你不好，突然给你洗个衣裳端碗汤，你会很感动，但婆婆是因为一直这样，时时处处对我们好，几十年来成为日常，所以也想不出特别的例子。

婆婆说：我真是有福，这么多年，四个媳妇，没红过脸，没怼过架。村里这些当婆子的常问我，你是咋调教的？四个媳妇都镇好。我说，是她们自己好，不用教。

我问秀敏：你认为是你们本来就好，还是嫁到她家后变得好了？她说：那谁知哩，反正进了这个家门，在这个环境里，你不好也不中，你不好就过意不去。

多年来，秀敏一直记着当年蒙在架子车里时心中的誓言。现在虽说是没到那一步，她带着三个孙子孙女时常也力不从心，但总是内心里可牵挂婆婆，每天必得见到才心里安生。2023年暑假，大孙子幼儿园放假，俩媳妇想去上海找俩儿子团聚，两人带三个小孩去，秀敏不放心，便决定把他们送到上海，因为自己也想儿子和广州。婆婆因最近生病，医院看了几次，神情有些恍惚，变得像小孩一样，恋恋不舍地到她家里来，坐着掉泪，说：你走了，我咋弄？秀敏知道婆婆是因为老了弱了，所以更加依恋她们。老二媳妇去世，老三媳妇远在上海，老四媳妇在附近超市打工白天不在家，孙子孙女也都去往四面八方，只有秀敏在眼跟前，每天不是婆婆走过来看看，就是她到婆婆那里问问，一天真不知见几回面，相互拿些吃食，平常没事带着孩子带着婆婆骑个三轮车转转玩玩，孩子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时常眼前晃着，老人心里很充实。现在儿媳孙媳带着三个重孙要去上海，哪怕只是几十天的别离，老人都会为之害怕、担忧。秀敏想起当年婆婆拉着她十里地检查身体，那时婆婆年富力强，再大困难也不怕，可现在为了一个短暂分别就要流泪，只因人老了十分敏感，瞌睡少了思虑多了，有了一颗玻璃心，动不动就要流泪。秀敏内心一酸也快要哭了，哄孩子般给婆婆说：你放心，把他们送去，一两个星期我就回来了。她知道，他们走后，婆婆就要在家扳着指头倒计时了，盼着她回来的日子，时不时到她门口看看锁着的大门。风雨同舟三十多年，比母女在一起的时间还长，真心赢得真心，须臾不可分离。

我是从广伟身上的一件小事，见到一个平凡家庭的教养和自尊。我家新房盖好，把老爸从西安接回，在大周给他过九十岁生日，通知亲戚几十口，来大周热闹热闹，提前订了饭店酒席。本村近邻几户人家，也来随礼。这种事情不便张扬，不能主动通知别人，只能是谁知你家待客，愿意前来祝贺，便一起请去饭店吃饭。广伟得知消息，已是当天下午干完活回家。他骑电动车跑来，提了两箱牛奶，里面一个红包露头。坐着说了会儿话，起身告辞。我说你中午没有来吃饭，红包不能要，牛奶留下就行。他自是不肯答应，两下里拉扯一番挣脱而去。我打开红包一看，竟然是六百元钱，大大超出乡村随礼的额度，从而明白他的心思，因为大妮去世和他儿子结婚，我都有表示，所以他不愿占人便宜，必得以礼相还。他只是一个每天在外出力干活的农民，月收入不足万元，还要为小儿子攒钱结婚，随礼这事就是个意思，其实二百元足矣，乡村大都是这个额度，可他如数返还之外，还搭上两箱牛奶。想起大妮去世前，几次给广伟提到我，竟然说的是落我亏欠太多，我给她时常赠送礼物而她只忙着上班没有陪我好好玩几天。这些琐事让我对他们这一对平凡而忠厚的夫妻，还有他们背后的大家庭产生了敬意和进一步了解的愿望。

秀敏说：我给你讲的这些，都是事实，一点不带夸张的，我们家里就是这样的情况。对我来说，在这样的家里生活，真是幸福，现在生活这么好，要啥有啥。都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出过一个高级人物，也没有啥更高的要求，就是把老的伺候好，把小的照看大，平安健康过日子。所以我基本上没啥烦恼，有时候想想俺家这日子，我自己都可羡慕自己。

采访秀敏，是很愉快的事。她一脸和气，快人快语，时有机锋，善于自嘲，嘴里说出的都是别人的好。老人好，兄弟好，妯娌好，邻里也好，亲家也好，总之在她眼中，人间一派美好。

常言说，儿不孝，孙子报。儿子孝顺，孙子也会受到言传身教。去年年底，秀敏大儿子对她说：过完年别让爸爸出去干活了，俺爷俺奶年纪大了，身边应该有人守着，爸爸也五十多了，今后由我和弟弟在外挣钱就中了。秀敏说：你爸爸的老板赏识他，工资开得也高，还可以再出去干几年。你二婶没了，你二叔负担重，你四叔也是俩孩儿，多挣点将来他们使钱方便。

夏天，在上海码头干活的广州中暑晕倒，两个儿子听说，几十公里赶赴爸爸那里，不让他再上班。广州舍不得这个工资挺高的工作，说歇几天就好。两个儿子给他买来几箱牛奶许多鸡蛋，堆在屋里让爸爸吃，每天打电话询问爸爸的情况。而广州瞒着孩子，第二天又去上班了。消息传回家里，秀敏又疼又骂。广州是想撑着再干几年，多攒点钱。他作为老大，想让自己两个小侄子将来顺利结婚成家，两个弟弟大事办完，哪个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不用再去外面向别人挪借，这样他才能安心回家养老。

张老汉大孙女在郑州上班，回来后拉着奶奶，搂着不愿放手，晚上一起睡在大娘家的床上。秀敏卧室的大床，很是壮观，本是宽度一米八的床，又经加宽加长，占据房间的一半，孙子孙女在上面跑跳玩耍，白天儿媳妇也在此哄孩子午睡。尤其夏天冬天，卧室安有空调，营造着冬暖夏凉的小环境。婆婆、邻居也来这里串门坐坐，两个媳妇抱着孩子在此过夜，一张大床，变作北方大炕，横着睡满了人。我的第二次采访就在卧室，婆婆坐在床边，我和秀敏坐在床前小凳上，小孙女在床上玩玩具。

广州、广伟弟兄的和谐关系，也传递给下一代，张保德六个孙子、三个孙女，手足情深，相互帮扶。秀敏孙女该到上学年龄，县城没有学区房不能入学。两个小妯娌说，咱这几年攒的钱，集中火力给你们买房，先让孩子上学，然后再攒钱给我们买，过几年我们小孩也在县里上学。秀敏听到，非常欣慰：哈，你们也都学会了，你爸爸叔叔当年就是这样盖房娶媳妇的。

广民、书霞的大儿子已经结婚，小儿子才十来岁刚上初中，儿媳妇因是教师，便时常给小叔子辅导功课，时不时带上小叔子，外出上课学习，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书霞说，儿子结婚前，她挺怯场的，不知该怎样当婆婆，能不能让儿媳妇满意。哪知运气好遇到好媳妇，对她很是尊重，回家来尊老爱幼和和气气，没有任何嫌弃和挑剔。现在自己也当了婆婆，要学着婆婆当年怎样对待自己来待儿媳。

一年之中，各种节气，春节，过会，端午，中秋，清明，十一，大家从四面八方回来，祭奠先祖，聚餐娱乐。支起酒摊子牌桌子，吃喝玩一条龙，肉烂在锅里，水流在自家。这样的大型聚会总是在爷爷奶奶这里，屋子小，便在门外露天摆桌，一家老少欢声笑语，乐哉美哉，过路者无不感染喜乐。

每天不论刮风下雨，天有多晚，张保德必要到儿子的家门口巡视一遍，见亮着灯光，或者已经关灯睡觉，院里一切安然无恙，他才回自己小屋睡觉。儿子也养成习惯，每晚睡前到父母那里问安，说说一天的事情，哪怕是几句话，停留上三分钟。几兄弟不在家，广伟把这当成他的职责，每晚必来伯妈床前报备，有时老人已经关门睡下，告诉他回去吧，广伟不走，必得进到门里，看一眼伯妈，说两句话才放心离开。

听着一家人的故事，我想起一个词：国泰民安。国之根基是人民，人民的根基是安定，人民安居乐业，是国家稳定强大的根本。人民的素质，母亲的素质，女性的素质，是支撑社会和民族的基石。这个家庭的人，婆婆和媳妇，虽然没有太高文化，也讲不来什么大道理，但她们分明是素质优良的女性，塑造着男性，影响着孩子，守护着家园，营造爱与奉献的家庭氛围。在张保德一家人身上，体现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四世同堂，父慈子孝，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手足情，妯娌情，婆媳爱，邻里情，每一个都和谐美满，令人羡慕。

我被婆婆和秀敏讲述的一件件小事而触动，最是平凡滋味，却能安抚人心。我突然想，哎呀大妮要是活着，得知我写他们一家，肯定会腼腆一笑，手捂嘴角，露出两颗小门牙，说：噫唏！都是平常老百姓，柴米油盐过日子，有啥可说的，我可给你说不来，找俺大嫂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