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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贞洁贤良慕萱堂(第3页)

他甚至更加怒火冲天。

木棠不知爱惜自身、只知卑躬屈膝:对林怀章如是,对薛氏亦如是;所以倒不如随了她去!便让她好好当她那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不必将她已赎回良籍的消息告知!戚晋大步流星的背影如此嚷嚷,荆风却乐得听之任之。他甚至将木棠的卖身契再度仔细收好——中午赶时间跑了趟京兆府改了手实,刚一回来又被老太师喊去;荆风尚未来得及将此物交于戚晋、由他物归原主。

无妨、不若再等上些时候。

这却是个天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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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什么时候起,木棠开始心不在焉?入宫时她不曾关照小之的眼泪,探监时更不曾留心刑狱之阴森,就连今儿正门外那场闹剧,若非文雀提点,她也无从知道仔细。彼时文雀先下马车去接郡主,回身时将将看到薛绮照的小动作。国舅这外室本就一袭玫色衣衫,浓妆艳抹活像只红腹锦鸡。此刻站定在正门前阳光下,吊着眼角、扯起嘴角——已经诡异十分,她有搭手横在颈间快一划,对着杨绰玉笑得更欢。郡主从大理寺狱出来,本就伤心,一眼瞅见她这瘆人模样,险些没从马车上摔下来。文雀伸手去拦,衣袖瞬间便湿了大片。杨绰玉甩着眼泪捞起裙摆闷头就跑,没几步就撞上乳娘。

乳娘脱手,杨忻跌落,玫色衣衫那国舅外室却勾唇而笑;木棠飞身扑出,乳娘抓住了小衣,杨忻纵声而哭,那始作俑者却轻声叹息。

“你是不是看错了?小公子可是薛娘子的亲生儿子!”木棠斜坐在床边先塞口胡饼,鼓着腮帮子囫囵来问,“就算小之曾经说过薛娘子不喜欢她、但那也是不喜欢小之,小之又不是她亲生……她总不会是苦肉计?为了陷害小之?”

从结果上而言,最终唯一受害的实则只有木棠一人。她抻长着胳膊摔倒在阶上,正磕着膝盖骨;气都没喘匀,小腹又遭了薛绮照一脚:“笨手笨脚慢得乌龟一样!得亏乔嫂反应快……你、你是要我的忻儿命!”她骂得这般狠毒,所以木棠必然言之凿凿说文雀看走了眼。小丫鬟接着低头撕一口胡饼,再探手从床头亮格柜上拿下来个小药瓶:

“这当初二哥送的,老金贵了。我没什么大事,少擦一点点就好……干嘛这么看我,你中午在宫里伺候着也没来得及吃,咬一口?”

“我真不知是该说你心眼大,还是骨头软。”文雀蹲下身捞起她裙子,先要用湿帕子擦净血污,木棠就嚼着她那口胡饼,久久不曾咽下去,“让你逞能。我瞧你当时疼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替那罪魁祸开脱。我可是看得真真的,什么后怕,是失望!恼羞成怒所以迁怒于人。她又拧眉头又咬牙切齿,分明是真要吃了你!”

此言半分不假,那浓妆艳抹的红腹锦鸡曾那样气急败坏,拨开张臂阻拦的小之,推开以身相护的文雀,还要对木棠拳脚相向——可她自己却先照面挨了一耳光。“还得是孺人娘娘!”再说起此节,文雀依旧要击节叫好,“荆典军之前说她吃斋念佛,我以为会是个温吞性子,没想到这么是非分明。倒是那薛娘子,色厉内荏、小人都不如!”

倒跌两步,甩开前来搀扶的婢子,再抬起的竟是张泪水涟涟的面庞:“舍悲姐姐……”不可一世的红腹锦鸡颤抖双唇,难以置信般喃喃低吟。段孺人却将她看也不看,牵过小之便走。薛绮照立时亦步亦趋跟在其后。她依旧淌着泪,是那般手足无措;她甚至险些踩住裙角绊倒,口上念念叨叨片刻不停依旧要争辩讨饶;杨忻缩在乳母怀中,正放声大哭,她这做母亲的却看也不看……

“这个确实,我也看见了。但我觉得她不是不在乎小公子,她只是真的委屈。”木棠吞下口水,小声争辩,“国舅爷大势已去,郡公府独独赐给了小之。短短一个月她经历了这么多,家没了,得来王府借住,结果又差点摔了儿子,还当着大家的面受了这么大侮辱。她毕竟是做主子的,哪能挨人耳光呢?就算是段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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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轻嗤一声:

“荆典军说她与孺人娘娘私交甚笃,是孺人娘娘一力恳请,殿下才准了她带小公子前来借住。”她放下药瓶接过剩的半张胡饼,并排坐在木棠身侧,“什么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她句句喊着‘舍悲姐姐’,可她的舍悲姐姐只管关起门来和小郡主说话……这都多久了还没出来。她呢,一个外室,只有挨人耳光的份。王府、皇宫,内外命妇都是一样。有宜昭容那样借刀杀人的,有馨妃娘娘那般一手遮天的,剩下的、就都是孙美人那等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只能逆来顺受的……你上哪去?”

其后很多事情失去控制,便从当下木棠被她不知那句话点醒、夺门跑去朝闻院开始。但若依照木棠自己的话说,这当是诸多好运的开端。就算殿下早就知道那是个陷阱;就算她咋咋呼呼不讲礼法冲进朝闻院,他却不仅不着恼、反倒还要郑重道谢:

“我纵然知道皇帝此举乃是围魏救赵、”他说到此,甚至不由得轻笑,“围赵救吕,但不是你,我下不了决心。”

那双重瞳的眸子被霞光柔和,她听到窸窣的笑意。远处花园里有树紫薇开了,将所有抓耳挠腮不得其解的困顿、所有心惊肉跳深不可测的算计抖了干净。她伸手抓上脖颈,空空荡荡,她不曾戴着那条无价之宝。她只摸着自己的心跳。

她怎敢再待下去。

她追着林怀章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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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片新叶,摇摇晃晃落在她左眼,就在晚霞隐没的最后一瞬间。眼睫扫过幼嫩的叶脉,似晨光将晓时的露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要轻轻拨动她的心弦。林公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可荣王殿下分明就如西楚霸王一般生有重瞳。那双眼睛是跃动着的、是不安分的、是蠢蠢欲动的,就像他玄衣上那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长眼螭龙。它一见自己就趴下来,挤眉弄眼皱成条小蛇;林公子一进门它又霍然而起、抖抖精神吹胡子瞪眼睛。直到这会儿功夫这小姑娘才回过神来:方才朝闻院里,荣王殿下竟是先起身来迎,又扶她落座,说话时候甚至半蹲半跪在她椅边,好与她视线平齐;他总是在笑着的,却又在林怀章扬声奔来时背手站起、瞬间该换了一副不咸不淡的面目——他本有目重瞳,就像有两双眼睛,两副模样。而木棠甚至不觉得受宠若惊、她甚至并不开心。她只想起炎炎夏日,他那身料子厚重、又黢黑吸光,岂不闷热!第二次,她想也不想就要转身往回走,而且跑快些、去告诉他……

“……我该如何告诉宝林娘娘,母亲已与父亲和离。”

又是这两个古怪的字眼:

母亲。

木棠跑着神、林怀章喝多了酒;要回朝闻院的一时愣怔;要出荣王府的驻足不前;一个说起家事,一个又念及皇宫。“太后娘娘……”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是他的母亲?!

母亲。

这两字节到底拗口。她换成娘亲。

娘亲。

娘亲……

杨忻的娘亲后来亲自来东厢房向她致歉。尚未满一岁的孩儿闹腾,扰得她不得将息,所以时而大惊小怪,这并非她本意。薛绮照已换下那身斗鸡式的艳俗衣衫,洗去妆饰、只轻挽了一个单髻,说起话来居然是眉目柔和、五官清丽,连小之都软了心肠,请她进来摆了冰缸的屋内纳凉。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木棠在林府上从没见过,如今竟然觉着眼生。“但要不了多久,等到我攒够钱回家去,我和我娘,就会这样坐下来,围着桌子、点着灯吃饭,夏天要开着门,冬天要暖上炕……”

她没将这心里话讲出来,唇边的百果糕却自己掉下一小块、正落在桌案字帖上。这糕点本松软甜糯,可在小之手边放了一下午,现在已有些干。饶是如此,她依旧连残渣都不舍得丢弃。“再说这是落在书上,沾了墨水的。”她说着洋洋得意、将扫在手心里的碎渣舔尽,“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这是欧阳公的《皇甫诞碑》,王府庶仆才送来,是殿下的心意。”

他甚至还送来位郎中。那位老先生枯着一双手,把过左边又去探右边脉息,一会眯眼一会抚须,前前后后快盘问了她一炷香时间,到了了便摇头边危言耸听,说得她气虚体弱、好像将不久于人世——这不过是些夸大其词、吓唬小孩儿的把戏,不足为惧。木棠只怕他如实回禀给殿下,令殿下嫌弃她无用将她打回家……或是、听了忧心?

不用文雀批判,她自己都觉着荒唐。可她依然在老郎中离开后翻箱倒柜,想找些银钱好贿赂人帮她三缄其口。五月的月例还没到手里,她最后攥着那素银簪子追出门去,第三次一时兴起的逃跑、终于是被曹文雀逮住。

“骆姑姑说我现在还不能临帖,怕揠苗助长……练字练得有形无骨……我得去问殿下拿个准话。这也算是正事!急事!耽搁不得,和之前那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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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不听她废话,径直将人赶进东厢房去上药换衣。主子吃饱饭正翻看着闲书,她们尚有些偷闲余裕,还有小半碟百果糕可享用。“自己裙子脏了都不知道换,还想着满世界乱跑!昭和堂里第一课就讲的行走坐卧,多久了还这么风风火火。今日事情这样多,你该得好好坐下歇歇!”

“我总得去谢恩……”

“明日再去!请守门亲事给典军老爷传声话便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惊动殿下。”文雀将人按住,又不免好奇,“所以你突然跑去朝闻院是因为什么?今儿、又见着殿下了?”

就是这么突然没来由的,木棠忽然不想去阻拦郎中的消息了——且听之任之,看看殿下听了郎中实话会作何反应?她光是想想都觉着心下滚烫、魂儿在飘。于是她又想起殿下、想起林公子、想起“一叶障目”,想起先县君——现在当是县君,便是和离,受其父荫封,钱氏至少也当是个县君。她说着说着陷于沉默,她还得挖空心思给林怀思去封信。早在年初五佛山上,她便已知道县君尚在人世,如若自己当初便实言相告,宝林是否便不会执意进宫去?

“如果娘早知道爹爹……会不会不会同意嫁给他,娘亲就还活得好好的……”小之翻个身,揽住木棠胳膊,也在睡前念起娘亲,“薛娘子再怎么色厉内荏,抱着小忻儿的时候,望着小忻儿的时候,眉眼弯弯,真的很好看。虽然她经常乱火,但小忻儿有她做自己的娘,多好……段家姐姐下午安慰我来着,可她虽然小时候在佛堂,但现在长大了也有娘家可回,能和自己的娘待上一整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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