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严寒,多放几日,不会有太大差别。所幸戒严令一出,也无人前来致哀。时间早晚,更无人看得出来。也就是……平四家的——往日照顾他往来忙碌,他一去,我倒清闲下来,日子久了总能看出异样,早晚的事。”
“为何?”戚晋问。
“梁人,不该受辱于燕贼。”赵兰氏答,“如果是刺客,不若是我。”
“……你方才还提到间谍密探。你与燕人,还有什么干系?”
还能有什么干系?她以自己姐弟二人受累与大梁国舅为名,道自己与梁朝结有深仇大恨。那所谓的刺客不过也就是些半大孩子,见她亲自下手便也收刀离去了。就这么简单,本该就这么简单。可在她死了丈夫的同一天,她却好像忽然有了个孩子。在那青柳客栈,在木棠床畔,白驹过隙的那个中午,她短暂地享受了片刻此生无法触及的欢愉。漂泊半生,独自将幼弟拉扯长大,纵然长姐如母,却到底不是母亲。她的相公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在九原与她相遇之前更是就没有了亲生孩子。
但他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心比天高、却处境堪危的孩子。兰敬德是她亲弟弟,赵东是赵家族亲,她甚至无需格外留意,她便什么都知道。况乎赵茂中风前便忧心许久,便是中风后,依旧心心念念,不敢与荣王重逢。然这些殚精竭虑,又有什么意义。
她摇摇头,自己又笑:
“本该在出殡当日,燕军奇袭丧仪,殿下就此不知所踪。彼时妾以为,您会愿意尊师重道,主丧启殡;也会愿意听从昔日亲师意愿,李代桃僵,就此隐姓埋名;妾也以为……连木棠都守了整夜,妾想荣王殿下您会虔心守灵,至少廿三当夜,不会从后门偷偷离开;不会出其不意,当夜就起攻击;更不会这么快,就取得胜利。”
说来倒得要谢谢她节外生枝,如非她暗通款曲,麻痹敌军一心等着所谓出殡的机会,西受降城一战焉能如斯顺利?
“这依旧是通敌卖国。”赵兰氏道,“或许,那日说给刺客的,不尽是谎言;或许,他走了,我也到底是有些糊涂了;或许,敬德窝囊受气、依旧卖命卖力,我实在也是倦了。他们口中的仁义道德,他们要扞守的青天白日,这么些年,我看累了。”
她接着放下挽起的袖口,重束了纷乱的碎。冷风从门缝里送进来,吹灭了案上灯盏,吹动了那一尾鲜红裙裾。她说:“与兰敬德无关,与赵茂无关,通敌卖国,只是我——兰姐儿,只是我。兰姐儿通敌叛国,殿下裁决就是。”
夜色深了,戚晋走出门来,就在廊下席地而坐。菜畦旁如今空了,不会有人再等他,他却只想做个梦。
是真真切切地、在她的身畔,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他会告诉她,童年时代赵夫子曾如何耳提面命是非廉耻,如何谆谆教诲安身立命,如何高谈阔论家国天下;如何在他贪玩懈怠时疾言厉色,如何在他不求甚解时苦口婆心,又如何在他求知若渴时诲而不倦。父亲无暇他顾,母亲患得患失,思萃阁与师傅一起的日子又过得太快。他最后甚至来不及送行,却居然第一次鼓起勇气,跑去忘记了哪位嫔妃宫所同皇帝父亲硬碰硬。
“旁的少说。”重重帘幕后,那人懒懒一抬手,“礼记是不是才学过?‘凡官民材’,接着向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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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官民材,必先论之。论辨然后使之,任事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爵人于朝,与士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是故公家不畜刑人,大夫弗养,士遇之弗与言也;屏之四方,唯其所之,不及以政,亦弗故生也。”
时年六岁的戚晋越背越斗志昂扬,竟以为自己只需一字不落倒背如流,就能证明师傅教导有方、不可替代,就能将师傅从边关蛮荒之地救回来。可他接着却挨了戒尺。不为他背诵有所错漏,不为他多管闲事,父亲连理由都懒得给,只道:
“朕是皇帝。朕说你错,你便是错。朕说你该受罚,你便该受罚。
“这就是皇权。”
这样生杀予夺的皇权,如今握在他那生性怯懦的小弟弟手里。他那小弟弟,才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他甚至来不及去道声贺。还有生辰礼。昔年定娘娘曾送给过他一个从楚国带来的小银镯。因怕母亲生气,他从来都收在箱子最里。前些日子想请长姐找出来做寿,提笔落笔,最后还是作罢。是为皇帝过万寿,不是为他小弟弟庆生。他该心明眼亮,晓得察言观色,时刻小心提防。可他现在不想,他现在只想坐在她的身畔,挨着足以让他安心静神的存在,看雪看云看月亮,看事如白云苍狗,人间却一尘不变。他想要这样懒散的日子,想要一些足以放纵的疲累与困倦。
他起身,去往恩济药庄。
赵兰氏……兰姐儿方才曾说,廿三小雪,在他偷偷脱逃的那夜,她却坐在菜畦边,痴痴守了整夜。其后西受降城百姓送入九原郡救治,她在药庄帮工,岂非更加不得安歇?所以他自然有必要去,为了她,不是为了自己;纵她去睡个懒觉,而不是他自己;还有、或许给她一个拥抱,不是给他自己。
赵家宅院离恩济药庄约莫半炷香时间,小石头不自觉握在手里,他下马就走过去。正是深夜,远远的却还能看见彼处灯火不歇。像火膛、像月亮,明亮熙攘,渐渐就牵住他整个目光。他就好像那撞进灯火的小虫,糊里糊涂,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或许会有鲜血,一片混乱,少不得呻吟与催促,小姑娘灰头土脸,累得眼皮子打架,还一定要强作英雄。她抬头来,看见他的身影,接着会愣怔,泪水肆意。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她拥入怀中,共享一些温度,交换一些无奈,互诉一些沉默。仅仅这些,此时此刻他想要的,仅仅只有这些。
可他看到了什么。
药庄门口喜字挨着白幡,内堂张灯结彩,后院轻轻地、还有人唱着歌儿。是哄睡的安眠曲,不是他曾听过的词,更活泼、更欢快:“阴山冷啊狼山远,不如大梁的火堆边。白云青天日日闲,跑了燕人没了债,好日子彩头不会偏。”声音脆嫩,使他一时失神;跑上堂来的小女孩儿倒也不怕生,嘻嘻哈哈就指了青柳客栈,说教她歌儿的姐姐就住在那边。时丰说西受降城百姓伤者五百四十众,连青柳客栈一时都住不下,前堂撤了桌椅,全部安置了铺盖。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想好该向何处寻找她的身影。灯火一短、影子一长,后院小门里,提水走入的是他梦中的姑娘:
她穿了一身红,扎起两个小角,束了桃红的带,面上甚至涂脂抹粉,桃儿似的,眉眼弯弯。明明点灯熬油坏了眼睛,如今甚至还不长记性,以为自己熟门熟路,忙活到这会儿依旧神采奕奕。倒是戚晋自己呢,风尘仆仆、眼青唇白,甚至这会儿借了灯火,似乎才瞧见手掌外侧似乎还残留着血污。他低头看了片刻,忽地一个激灵,懒洋洋的心神骤然被吓了醒。三步并作两步,他来到她的身畔,接过水桶来,弯腰伸手,那块石头悠悠然便滑落了。井水刺骨、水桶粗糙。他洗掉了血渍,双手却依旧血红。微波清漾,悠悠摇晃着的倒影,是她红衣如花、带似桃,是她脖间那一串滴溜溜摇摆的珊瑚,还有……
她将要伸出的手。
他在水中试图握住,却扑了个空。
“荣王……殿下?”
戚晋猛地直起身,水花溅开一圈,落在他的靴畔,扑了她的裙摆。亲眼看看伤患安置情况,荣王来得光明磊落,本没有什么好遮掩。他大可以现在就问:
“青柳客栈共有伤患几人,轻伤几人,重伤几人?孩童几名,老者几名?看护几人,何种待遇?”
老郎中全无准备,应答自然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戚晋就不为察觉地,轻出一口气:
“这些情况,当每日仔细记录下来,送去刺史府……找识字者,两人来做。”
老郎中赶忙应诺。
“伤患固然重要,看护内外忙碌,也不宜过分操劳。尤其年纪小的,像她,”他向旁侧一让,却并不回头,“似乎才生过病,不必再做提水这样体力活。冬日吹风受冷,手上只怕又要结了冻疮。这是……荣王府的人,就让她负责日志记撰。兰县令派来的,再找个人协同。”
稳住嗓音颤抖,他草草再一点头:“谢谢。”
而后他便离开了。
此一去,或许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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