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回应——只怕也等不来回应,就像告知一样,荆风随即就拦他要出门去。他又看见血渍,这回是在荆风身上,方才好像生过什么,右臂伤口迸裂,这家伙却居然仍由鲜血淌着。好像啊!好像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只管抱着晚华哭得伤心,想体贴关心的静禾姑姑却反得了他好一通狂撕乱咬。他向来如此,一旦伤起心来,不光自己要死要活,还非要去连累旁人。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没学会担当?
“请郎中进来。你去换药歇息。”
荆风不肯。
“你体谅。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
“一天没吃饭。你的胃病……”
“你去吃饭。我陪着她。”
荆风不想动用蛮力,就贴近些附耳低语:
“女郎中得全身检查,要去除衣物……”
他只是摇头。
将定娘娘救下横梁,许许多多的人就挤上前来把他带走,而后定娘娘死了;晚华生病是关起门来诊治他进不去,晚华也死了。
他就在这里,他哪也不去。
“如果你非要一个肯……”他轻声道,“二哥,我想娶你的妹妹,你肯不肯?”
荆风哪还能说出话来,只管点头。
“那、请、让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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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一瞬日落,丰安的雪不停。他的木棠要死掉了。死在他面前,死得窝囊而委屈。她身上有那样多的旧疮,几近体无完肤;气血两亏本就该精心安养的人,早就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何况她用不进汤药,只能换了药力不足的膏药暂且敷着——杯水车薪,失血过多又感染严重,胡医和杜令济说,她挺不过今晚。
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不再忍饥挨饿、不再沉浮挣扎、没病没痛,就这样睡去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和爹娘兄长团聚,过回一家人安安生生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他去打扰了。听,她正叫爹爹呢,双唇颤抖、一声又一声,却连气声都不出。她丢了家、丢了尊严、丢了安宁、丢了康健,现在还要丢掉性命。从头至尾,他却只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甚至他只盼着她快些死掉,连给她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量都不能够——额上贴着药膏,面颊涂了药霜,双手缠了细布,身上擦了药粉,从头到脚,他的确是一根指头都动不得了。除了等着上苍决断,他已然无计可施。所以他就候在她床前,等到晨光熹微,等到他自己摇晃起来,险些要倒下。
文雀进得屋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的模样。
“木棠!她难道……”
她这么一嗓子,惊得外间亲事郎中一堆堆往近前赶。胡医去看腿、杜令济去试脉,两人异乎同时地、脸色立刻阴得好似大雪飘摇的天:
“毫无起色。甚至比昨夜……还要弱上三分。”
戚晋缓缓抬起头,看她已经不再唤爹爹,口中似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整个人就向后一倒——
文雀大步就上前来:
“脉象再弱也还有。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她说着招手,赶公鸡一样把层层叠叠的亲事往屋外赶,还有荆风、和他正扶着的荣王,“一个两个,眼圈黑得鬼一样!要吓死了木棠还是无常!统统都滚回去!我看着这丫头——她什么没经历过,我还不信她敢就这样一翻白眼去见阎罗王!”
荆风替戚晋顺着气,连声嘘她,她不仅不听,甚至大剌剌凑近了一插腰,愈叫得震耳欲聋:“木棠!”连口水沫子都喷到病患面上,“谁天天念叨要当要当人上人,要当英雄,要当荣王妃?!没胆子活过来,还有脸大放厥词?你要死了,看样子这荣王殿下和荆典军也都活不了了。阴曹地府见了面,你准备拿什么还?恩济药庄老郎中亲口说过,你不!会!死!你才十四岁、你怎么敢死!你给我撑住了这口气,一意孤行逞什么英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闭嘴。”戚晋摇晃着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推开,“不要吵她,她要睡,你让她睡,让她好好……”
“你疯了?”文雀吃惊不小,登时岔了口气,“你不要她了?你不治她了?你是荣王殿下!你不治她,你让她去死?!胡言乱语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潦倒落魄,连街上的乞儿都不如!懦弱无能,你还是我们大梁的亲王吗?你放弃了她,连自己也一起放弃,你要陪着她一起去死不成!!”
戚晋垂着头,眸中没有半丝波动:
“你不懂。”
文雀看着他,半晌,竟忽然抬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满心满眼只有你!你敢放弃她,信不信她轮回转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她要活着!!吃苦吃痛她自己要活着!!你要杀她、你现在就去她耳边告诉她!说你要杀她!!”
她扯了人一转——戚晋本就郁郁沉沉,被她这一耳光扇得不知所谓,晕晕乎乎就真走过去扑倒床头。他跪在那里,就好似信徒在菩萨座前叩;又好似孩童在师尊面前聆训;又好似少年郎墙头马上,一见知君即断肠。人潮汹涌,他只看见了木棠。
强颜欢笑的木棠,默默垂泪的木棠,狡黠聪慧的木棠,野心勃勃的木棠;薛家茶楼红了脸庞的木棠;兵部尚书面前转身遁逃的木棠;青柳客栈外沉沉熟睡的木棠;入夜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木棠;清晨抱着他哭喊着“喜欢”的木棠……
还有更多他错过了的木棠。
儿时爬山下水的木棠;家变时糊里糊涂的木棠;做奴婢卑躬屈膝的木棠;怨怼天道不公的木棠;做梦一步登天的木棠;在宁朔做了英雄的木棠;在九原闲不下来却自由自在的木棠。他认识的木棠太少,不过万分之一;他忽而无可忍耐,想认清她点点滴滴。
他实在很贪心。
她不能就此离去。
“是我错了。”他终于肯承认,“是我怯懦。盘算着可能、假想出坎坷,立刻就退避三舍。可是我错了。木棠啊……阿蛮——是我在这么叫你,你听听我的声音,能不能不要和你爹娘离去?
“阿蛮啊——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爱你?
“我求你、请你……坚持、你撑下去……不为了我,你为了你自己。你要活着,要光明灿烂地活着、要热火朝天地活着,像太阳一样活着,像月亮一样活着,像李阿蛮一样、勇敢地活着。你的家,在这里;你的命,在这里;你的人生,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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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音悠悠然落了,雪花从窗缝里吹进一两朵,就融化在她的额前。她忽而颤抖、连咳带喘、狠狠地落泪;她仍不肯睁开眼睛,可几位医生都说,她缓过来,暂且是不会死了!
“虽然烧还没退,可能随时还会有危险……”
这句他已经听不见。两眼放光,他看向曹文雀:
“你早知道这样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