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李勖沉声问道。
“禀将军,鲜卑人一共有三十六个,除一蒙面女人逃跑外,其余人已全部伏诛。”
李勖皱眉:“没留活口?”
“生擒了七人,全部……服毒自尽了。”丁仲文不敢看他的目光,垂下头继续道:“那四个长生道匪还活着,领头的叫段老三,是个香主。”
韶音忽然想起谢候,四顾不见他的人影,心中焦急万分,便站起身来问他,“我阿弟呢?”
“回夫人的话,谢郎君方才已经醒了,但他失血过多,目前还十分虚弱,若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伤口会发炎。属下已教人带着他先走一步,回营中医治了。”
韶音略松了口气,丁仲文又看了李勖一眼,“将军,王郎君他走了。”
韶音这才发觉,王微之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踮脚向着岸边张望,便见他正沿着江畔独行,身着白衣的单薄背影已在昏黄的暮色中模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李勖握了握她的手,沉声吩咐道:“拨出一队人,务必将王九郎平安送回建康,此地出现鲜卑人的消息一并禀报给谢太傅。”眸光落在那身穿紫衣的段老三身上,顿了顿,“先将他们押回去,不要声张。”
他看人习惯性地先看咽喉,犹如一柄寒刃轻轻刮过皮肉,段老三被这一眼刮得差点昏死过去,得知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一泡热尿再也憋不住,顺着裤管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丁仲文应诺领命而去,一队人马护送王微之前往建康,另一队则押送天师道徒先行回往京口。
喧嚣渐远,暮色四合,傍晚的江滨只剩下了韶音和李勖二人。
不待他开口,她已经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娇声命令道:“李勖,带我回家。”
“好,”李勖亲了亲她的额头,“咱们回家。”
大宛马载着谢氏女郎和北府武将信步行在永安元年九月初八日的黄昏之中,他们一侧是被落日余晖染得金红耀眼的万里江流,一侧是苍莽延绵生息不绝的群山沃野,江南的秋色就这样半是瑟瑟、半是丰熟地降临在人间。
他们谁都不舍得快走,狼烟四起的年月,这样静谧的良辰已经可遇而不可求。
上次从建康方向开往京口,是因为北府迎亲、谢氏嫁女,这次却不同,这次的行进没有长长的迎送队伍,没有吹拉弹唱的鼓乐仪仗,也没有士庶混杂、文武杂陈的泱泱宾客,此刻的天地间只有远树归鸿、烟村渡口,而他们一个是李勖,一个是谢韶音,同许多情意相许的普通男女一样,他们在这风云将起的多事之秋里紧紧依偎,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吹得韶音额头发烫,迷迷糊糊地在李勖怀抱中睡去。汗血宝马奋起四蹄,在夜色中跑成一道飒沓的流星。
韶音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挂熟悉的红枣桂圆子孙福串,人已经躺在了后院熟悉的双人木榻之上。
这木榻多灾多难,先是被人生生地安了一座半人高的屏风,后又被人粗暴地将屏风拆了去,如果仔细感受,隔着厚厚的褥子仍能摸到下面那条清晰的斫痕。
帐中天色暧昧,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韶音懒懒地抻了个腰,高烧刚退,身子还发虚,赖着不愿意起身。
门扉轻启,熟悉的脚步声自净房里传出,向着床边一步步靠近。
韶音赶紧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之际,只觉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了额头之上,接着是一块清凉的巾帕。
那人在她身旁躺下,动作很轻,又翻了个身,似乎正撑着头望过来。
悄悄将眼睛撬开一条缝隙,他果然是在看她。
“我醒啦!”韶音再也装不下去,翘着嘴笑出声来,将额头上的帕子丢给他,“不要这个,湿湿的好难受。”
李勖守了她一个昼夜,终于等到人醒,不由也舒出一口气,笑道:“头还疼么?”
韶音摇摇头,他又问,“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牛乳粥好么?”
“今天是初九么?”
“你惊吓过度,又受了风寒,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初十日的凌晨了。”
“初十?我还想给你过生辰呢!”韶音懊恼极了,不禁埋怨起他来,“你怎么不叫我!”
李勖一怔过后,眉目蓦地绽开,靥上那道箭痕一深,柔声安慰道:“没事,明年再过也是一样的。”
“你别走。”韶音忽然牵住他的衣角,“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不是饿了么?”
“我把生辰礼都备好了,还没送给你呢。”
李勖重新坐回床榻,抚着她光洁的面庞,“阿纨给我备了什么礼?”
家人日日挂在嘴边的小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全然是另外一种味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像是将她整个人噙着细细咂摸。她的郎君有万夫莫敌之勇,在她面前却柔情似水。
韶音的双颊忽然飞起一抹红晕,拉上被子将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声音娇得犹如空谷新莺,“你躺下我就告诉你。”
他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却总是不得要领。人是已经躺在了身边,她要他抱,他果然就抱了,可却是将她和外面蒙着的那一层厚厚的被子整个儿地抱在了怀里。
“不是这样抱!”韶音又羞又气,仍蒙着脸缩在里面。
“那是怎么抱?”
“你——”
韶音奋力地探出头来,刚想要说你怎么这么笨,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却发现他正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灼灼地看着自己。
这目光真个是令人羞愤欲死,可这貌忠实奸的莽夫在黎明降临之前的天光里竟是格外英俊,剑眉星目昂扬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男子气概,靥上那个小小的笑涡更令她心旌摇荡。于是韶音顾不得羞怯,凑上去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