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再问问顾灵生是不是也喜欢《霸王别姬》,为什么知道他要葬花,那盆山茶花又是去哪里买的,但顾灵生好像不太好接近。
他们刚才的所有对话,好像都是顾灵生主导的,他自己挑起的话题,顾灵生却不愿意回答。
尹馥瘪了瘪嘴,踩在顾灵生影子上的下一脚加重了些。
终于走到宿舍楼,顾灵生到墙根那儿拿了那盆山茶花,递给尹馥。
尹馥接过,低着头说了个“谢谢”。
顾灵生住一楼,他住四楼,给了花就两清了,这一分别就不会再见到了,尹馥一肚子失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忽然想到什么,尹馥睁大了眼,问:“哎对了,早上你给我了两块八毛二,我待会拿给你吧?”顿了顿,手指紧张地搓了一下怀里的花盆,又问:“那什么……认识一场也挺有缘的,要不我请你吃个夜宵吧?”
墙根处是没人,可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就在不远处,尹馥的耳畔又安静又嘈杂。
借着宿舍楼投下的灯光,他终于有机会看清顾灵生的模样。五官和眼神一样深邃,瘦削的脸像一把利刃竖在夜里,生人勿进。尹馥没见过这样气质的人,叫人害怕,又叫人想探究。
“为什么?”顾灵生突然问。
“……啊?”尹馥回过神来,又没听懂他的话。
为什么要请他吃夜宵?还是为什么要还他那两块八毛二?还是……为什么要缠着他?这哪里是缠着啊,他只是……想和他交个朋友罢了。
为什么想和他交朋友?尹馥也不知道,就像人们看见月亮都会感叹一句好美一样,他遇着顾灵生,也就不自觉地想靠近他。
心中所想让尹馥有些莫名心虚,也不敢再直视顾灵生,于是他的目光滑到顾灵生的颈间。
尹馥愣了一下,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道暗红色的横痕。
“哎,你受伤了。”尹馥又抬起眼,眉毛蹙成担心的模样。
顾灵生下意识垂了垂眼,又抬起眼看他。不知为何,他这回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不同于之前的漆黑一片,许是宿舍楼的光洒了下来,尹馥在瞳孔里看到了微不可察的光亮。
“那几张毛票你留着吧。”他沉默片刻这样说,转身就要走。
他的离开毫无预兆,尹馥抱着上茶花追上前却又赶不上他,只得伸出手去抓他的大衣帽子,这不抓还好,一抓,他的颈脖就露出了一大片——
一大片交错的红痕。
尹馥轻叫了一声,着实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吓了一跳,手劲送了一寸又立刻抓紧,拉住他说:“你得涂药。”
“不用——”
“不行。”尹馥将他往后扯,顺着作用力来到他身边,一把将那盆山茶花塞到他怀里,又拽着他的袖口,边扯他走边说,“我宿舍有药,我帮你涂,正好再把那两块八毛二还你。”
山茶花的清香灌入顾灵生的鼻腔,他垂眼看着被尹馥拽着的衣袖。
他知道,自己从特地绕了几里路、跑了好几个花鸟市场终于找到了一盆盛开的山茶花开始,就做错了事。
好久之前,师父就对顾灵生说过:“过慧易折啊,你命里还有一道情劫。”
情?
顾灵生虽然比谁都信命中注定,但他仍旧十分怀疑,自己经过了前十八年那些腌臜事儿,是否还具备爱人的能力。
可是师父继续说:“那个男孩,会让你记一辈子,他喜欢山茶花,喜欢《霸王别姬》,来自南方,很可爱,会一辈子都追着你跑。”
顾灵生看着怀里的山茶花和拽着他衣袖的人,他想:
自己好像真的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要互相遍体鳞伤的人。
命运
顾灵生的师父老了,胡子都不用染,自个儿就白了。
师父年轻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真像个算命的,把头发胡子都漂成白色,这么些年下来确实在业内积攒了个好声誉,但也被同行嫉妒红了眼。
所以今天顾灵生急匆匆跑出学校,就是听说师父被那帮人欺负了。
他不要命地跑到师父摆摊的那个小巷,还没来得及看师父在哪儿后颈就挨了一刀。
“俩骗子!”他们骂。
“他们”是同行,都是做算命生意的。他们特别有分寸,每一刀都叫顾灵生疼,却不构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就该他妈剜深点,料想你俩骗子也不敢报警!”他们撂下这句话走了。
顾灵生把师父扶起来,扶到他那小破地下室,给他上了药,听着那老顽童翻来覆去地咒怨“他们就是嫉妒俺的才华!”,沉默地给他下了一碗面。
他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嫉妒师父和他,全世界没几个人有这种能力,能看见每个人身上世界线的能力。
他记得小时候某天,他跟邻居小孩二胖说,你今儿要是去街道口菜市贪吃拉皮,就得碰着你妈和另一个男人挽着手出来,你要是不贪吃,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事儿了。
二胖哇一声哭了,撒腿就往他俩爹所在油田跑,说要告状顾灵生诅咒他全家。
忽然,顾灵生又在二胖身上看到一条世界线——如果二胖跑到油田上,就会撞见他爹和油田女经理在偷情。于是他去拉二胖,却怎么拉也拉不住。
他追二胖追了好久,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又看到了好多好多条线,可是所有线的终点,都是二胖家庭的破碎。
他自从那天便明白了,自己只能看到命运,却永远无法改变命运。
并且,命运越凄惨的人,预知能力越强。
他本以为父母在油田爆炸中死去,自己被送进孤儿院,又在孤儿院里被冷落凌辱,这个命运已经够悲惨,可是竟然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