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座的人都把头转向声音的来处,柳湘湘掀开帘子走出来,身上是淡黄色的连衣裙,水兵领的领子微喇叭的裙摆,蝴蝶结的腰带束着纤细的腰身,整个镇子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时髦的女人。
她脸上带着三分笑意,将屋里人环视一周,视线落在谭五月身上,笑意便更深两分。
谭五月自然注意到了,准确地说,从柳湘湘出现的那一刻起,谭五月的视线就再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和柳湘湘视线交错的瞬间,谭五月猛地一慌,别开了眼,这慌颇有些怪异,心骤然跳得厉害,还总想跳向柳湘湘那边去似的,头皮也有些酥麻。
谭仲祺只以为这莞尔而笑是为了自己,紧锁的眉头展开来,却只是端正坐着,他已过而立之年,依旧相貌堂堂,棱角分明的脸上两道浑眉,透着凛然之气。
柳湘湘坐到了谭仲祺身边的位置。
“昨夜下了火车,正碰上军阀的人抓逃兵,一个个盘查,耽搁了不少时候,所以索性住了一宿才回来。”谭仲祺说完昨晚的状况,皱着眉叹气,“世道不太平。”
阿婆借机劝道:“依我看,就别再出去了。”
旁边的姑母也跟着帮腔:“是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五月也大了,是时候定下来了。”
谭仲祺的视线瞥向身边的柳湘湘。柳湘湘对他盈盈一笑:“人没事就好。”
谭仲祺搁下了筷子,又看向谭五月。
谭五月眼皮一跳,原以为谭仲祺是责怪她没有表态,不料谭仲祺沉声道:“五月,吃完饭就回屋吧。”
不容置喙的语气。
谭五月心里已经敲起了堂鼓,却守规矩地没有多问,和柳湘湘对视一眼,就起身告辞。
待谭五月走了,谭仲祺开口:“我这次,给五月谈了一桩婚事,年后就办了吧。”
柳湘湘举杯的手一顿,茶叶在圈圈涟漪中微微晃动。
“哪家公子?”阿婆既惊又喜,赶忙问。
“我这趟出去,碰到了同乡,镇上的米商方衡,很是投缘,便合议回来后一起办个钱庄,”谭仲祺道,“他有个儿子,叫方俊才,年值弱冠,还未娶妻。”
“门户倒是登对。”阿婆点头,她对这方家的公子有些印象,连连表示满意,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谭仲祺也似很中意那孩子:“方家过两天就让媒婆上门提亲。”
他话音刚落,柳湘湘站了起来,不言不语地瞧着他,杏眼里含了薄薄的怒意。
谭仲祺疑惑:“你有什么主意?”
柳湘湘利落地抛出一个字:“有。”
谭仲祺耐下性子等着她发话。
柳湘湘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五月不能嫁。”
谭仲祺面色一沉:“为什么?”
柳湘湘没说话,只是对峙似的站着,眼里涌动的情绪百转千回,空气静得穿堂风扫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末了,视线从谭仲祺身上挪开,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屋子角落的留声机,在来的路上箱角磕掉了一点漆。柳湘湘把唱片放在转台上,针尖微微振动,柔和的声音霎时流泻出来,如同绕着镇子的悠悠河水。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阳光正好,柳湘湘懒散地倚着床,闭上了眼。
“团圆美满,今朝醉。”
柳湘湘不知想到了何处,微微拧起了眉。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她睁开了眼,轻轻叹气,眉间笼着一片愁绪。
为什么?她也在心里问自己。
柳湘湘穿好外衣,关掉了留声机,走出了屋子。她心里头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不自在得很。
午后的阳光铺了一地,风却依旧凉得刺骨,她刚到谭五月的屋前,门就从里面被打开。
阿婆从谭五月的房里出来,看到了柳湘湘,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五月休息了。你别打扰她了。”阿婆说。
谭五月听见动静,伸长了脖子向外面看,正看见柳湘湘笑盈盈地望来一眼,眼神似是叫她放心。
“我不过是吃了饭嫌闷,来寻五月白相。”柳湘湘笑着说,“五月既然歇下了,我去仲祺那。”
阿婆眼珠子一转,心中暗自寻思。谭仲祺刚回来,这二人见了面,难保柳湘湘不会说三道四,何况谭仲祺现在被这女人迷得荤七素八。她得赶在柳湘湘前面,跟谭仲祺把该说的都说了才是。
“五月还没歇下。”阿婆说完,自觉失了面子,又道,“你有事快点说完。”
柳湘湘面不改色地应下,侧了身子让阿婆离开。阿婆瞪了她一眼,迈着小脚走了,矮墩的身子和肥硕的臀部微微扭着,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谭五月在屋里缓缓地松一口气,看到柳湘湘进来,眼里又添了一丝神采。
“我猜,她劝你嫁给那个劳什子方公子。”柳湘湘的语调满是不屑,却掩不去眼里的两分隐忍的急切,“你见过他吗?”
谭五月听了阿婆的话,心里原积了许多怨意,看到柳湘湘反倒好受许多。只是面容仍有些呆滞,像是没从突如其来的消息里缓过来。
许久,才整理好心情,抬眸看着柳湘湘,惨淡笑了一下,低声嗫嚅:“阿婆说,嫁人是女子的福分。”说罢,又垂下脸,“那个方俊才,我没见过的。”
柳湘湘本没有忘记那个方俊才,只是故意不肯说他的名字,听见谭五月记得这么清爽,反倒不悦起来,冷笑了一声:“好一个福分。难道你肯了?”
“阿婆说,方家门当户对,方俊才也是年轻有为。”谭五月小声念道,“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