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关车门的时候司然问她,愿不愿意去海边走走。这时候保姆元冬开门走下楼梯,笑着问乔卿吃过晚饭没有,然后弯下腰隔着副驾车窗亲近地告诉司然,有个相熟的客户送了一桶自家农场刚摘的黑布林来。
乔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上了石阶,关上身后的大门,把元冬锁在了外面。她知道元冬一定有办法再进门,她是那么神通广大。
跑上二楼,乔卿推门进了书房,走到窗边,从窗帘边缘往楼下看去。果然元冬捏着钥匙打开了家里的大门,又麻雀似故作笨拙地蹦跳回到车副驾窗口,嫣然笑着,殷勤把司然的钥匙递还过去。
元冬真令人作呕。
乔卿皱着眉,躲在窗帘后的阴暗里。元冬知道乔卿对李子过敏,那桶黑布林在提醒乔卿她是个有缺陷的人,一定是这样。
乔卿害怕周予淮,害怕司然,但她厌恶元冬。他们明明都是一样的,但元冬偏偏要在冰冷的嘴脸上厚厚敷一层温暖的面具。
晚上,乔卿独自去了海边。
沙滩上有坚硬硌脚的碎石,黑沉沉的海面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瑰丽。乔卿喜欢这种锋芒毕露的黑暗,哪怕巨大,哪怕沉默,大海是近在眼前、毫无隐瞒的。大海把自己剖开给她看,急卷的乌云是愤慨,尖鸣的海鸥是昂扬,道德虚伪的乌云遮不住刺眼的闪电或是通红的太阳。
穿过波浪间的飞沫,她看见几英里外峡角孤单单矗立着的灰白灯塔,寂然无声,仿佛静静等了许多年。这不知为何令她想起今天司然的眼神。
他的目光很深,深得让她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黑色沉凝在里面。但是他眼里的光泽像是灯塔上清寂苍白的灯,有横穿浓郁海雾的坚定,令她控制不住地心头战栗。她觉得那神色里有她很渴望却又触及不了的东西。
乔卿想了很久,倏尔记起司然今天在车上是说过话的。他说他也很想一直给她拨电话,拨到她接为止,但他没有这么做。他问她,三个电话是不是不如三十个电话来得好。
乔卿深吸一口气进胸腔里,海风的凛冽让她张大了眼睛。
在以前,她要是不留心错过一通电话,周予淮会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打来第二个、第三个……第三十个。隔着几公里或是几百几千公里,周予淮也要让她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六年的婚姻,她不知不觉就习惯了那种关心。
独自走回家的路上,她脚底磨着鞋里软软的细沙。原来司然是知道这些的。所以他会说,他也很想一直给她拨电话,拨到她接为止。所以他会问,三个电话是不是不如三十个电话来得好。
司然当然是知道的。他是这个世界上和周予淮最相像的人。
从沙滩回到家,乔卿接到陌生来电,响过短促的两下就挂断,也没有录下留言。乔卿没有在意,早早睡了。
她睡得不沉,辗转反侧。酒精总是会干扰她的睡眠。她没结婚时也是那种一觉到天亮的人。后来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始终适应不了夜里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失眠是常有的。
她忧心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会影响周予淮休息,但他好像很少被吵醒,又或许他早醒过来了,只是不睁眼。这对乔卿来说一直是个迷。
她会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到客卧盯着天花板发呆。周予淮不过多久会来找她,问她是不是饿了,再要么是哪里不舒服。乔卿说没有。
他皱了下眉,“你又喝酒了?”
乔卿坐直些,明白过来。她不可以无缘无故失眠,那是对于他们完美生活的失礼。于是哪怕是凌晨三点睁着眼躺在主卧里,乔卿也不敢怎么动弹。她会静静地听着身旁男人的呼吸,她害怕他再醒来。
直到周予淮死了,乔卿获得了失眠的自由。可她如今是那么思念他。她像是久久浸泡在坛里的白菜,再难像别人那样分辨舌尖层次分明的酸甜苦辣。她只想回到那个腌渍的容器里。
昨天从海边回来,乔卿在客厅坐了一个多小时,眼见着元冬里里外外收拾屋子,乔卿装作仔细翻看欧文佩恩的画册。她的脑海里荡着下午码头酒馆缺了口的杯子里冰块泡在威士忌中崩开的声响,令她欲罢不能。
待到元冬回房休息,乔卿踢掉拖鞋,去地下室拿了瓶灰皮诺,和着一大袋量贩装酸奶油洋葱薯片,在厨房水池边一小口酒一把薯片地往嘴里送。她一边闷声不响地塞,一边看着后院里偶尔停落的鸽子,顾不上薯片的味道,耳边是自己齿间震耳欲聋的“咔嚓”咀嚼声。
半小时后她觉得惭愧,去厕所把胃里的东西都吐掉了。
她细心刷过牙,再回到厨房,看见水池边立着的高脚杯,杯底剩余半口浅淡色的葡萄酒,是她留下的罪证。她本能地往左右看看,悄无声息地上前拧开一点水龙头,凑着涓细的水流在黑暗里冲洗杯子。
自来水淋在手上,乔卿心里又作起怪来。空酒杯哪怕让元冬看到了又能把她怎么样,元冬竟成了这屋里的女主人,自己的一举一动时时被她审视着。
踌躇两秒,乔卿赌气关上水,把酒杯留在了水槽里,拿纸巾擦过手就回房间了。不过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下楼,洗净高脚杯,拿厚纸用力反复地擦干,把它插回挂架上。终于舒了口气,乔卿再上楼回到卧室里。
她勉强入睡,又兀然醒来,把脸转向窗户那一侧,想寻找天亮的踪迹,但卧室的厚呢窗帘把窗口缚得严严实实。待到鸟鸣清脆,晨光才在幔帘外沿描一圈隐约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