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也只能继续讲下去了。我往前走,继续在黑板上写下下一道选择题的答案,转过头来的时候,看见张嘉楠在往后面看。我只是想着幸好她今天没有睡觉。
难熬
我之前没觉得一节课那么过。
我开始怀疑我讲的每一道题是不是对的,我这么分析是不是对的,我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讲清楚明白了。我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群学生在埋着头记笔记,他们在记什么呢,为什么我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他们也不抬头呢。平时上课混日子混习惯了,现在突然一下子我才发现我离真正的课堂差了好远。这就是我带的班成绩不好的原因吗。
我中途好几次都觉得讲不下去了。我想逃离,我懦弱的本性只能想到逃跑这样低级的解决方式,我要离开地县,我要去哪里呢——我知道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这样运气不好的只能找一份继续受气的工作,靠着不能自由但也饿不死的工资活着,一日接着一日地磋磨。所以就算一会她又把我拉出去劈头盖脸骂一顿又怎么样呢?她担心她的业绩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教成年级第一又会获得什么好处呢?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吗?
我回忆不起来一点在学校快乐的地方,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是不是不适合老师这份工作,我是不是不适合所有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这节课上完的。我只知道上完以后我和陈主任又在走廊聊了很久。
她说:“教育是一份不简单的工作,需要老师有着无限的耐心和无尽的心血。”她提了好多建议,比如课堂上添加小测让学生集中注意力、每周考试排名增加竞争感、抓住中等生、强制默写过关等等。我点头应着,我想她可能真的是一个很负责的老师吧,我想她是对自己和学生有很高的要求吧。
我没法说出口我不想这么做。我觉得他们已经够辛苦了,他们的理科已经给他们太多的题海战术了,我不想他们还要精疲力尽地去学语文。可能我是不适合教这种好学生吧,我不会骂人,我只是想鼓励他们多看一点是一点。所以我从来没有在我的课上叫醒过吴明义,我没有布置太多的作业和任务,我只是希望他们和我一样,某节语文课懵懵懂懂睡醒了,看见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突然觉得这些字和词都是某人的心血铸就的,突然明白了一点点为什么要读书写字看文章的意义,突然感知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情感是可以由文字抒发的。
多美啊。“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于是迫不及待地要写这句诗的白话文版本,不知道有些字词具体的译义,但是我只感觉我越过了咬文嚼字拥抱了作者的感情。
是我对语文课的理解有问题吗。我的理解也不重要。
我回到办公室,继续缩在那个角落改作业、填表、写成绩分析。中午到了,我就出去,随便买点吃的然后回去睡一会,没有睡着也的回去继续上课、备课、写反思。工作占满了我的生活,我还被批评不认真了。不过没关系的,我确实是只是完成了自己的本职任务罢了。
我好像从小就很喜欢依靠着什么人生活。我小时候很黏我妈,干什么都要和她一起,上小学了每天离开家都要哭好久。后来高中的时候,我妈甚至跟我说过:“我觉得你这些事情应该跟你的同学说,能不能不要为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来耽误我的时间?”上大学了离家远了,也对家里没什么牵挂了,我就像落叶一样到处飘。我紧紧关闭了自己,直到杨羽来把我打开。那些最初的、彻夜长谈的、温暖的日子是我目前为止最开心的日子,而后来她不再有耐心来一点点用她自己温暖我的时候,我便知道分开就是迟早的事情了。我不反思我是不是做错过什么,是我不出去找工作当缩头乌龟,还是我试图贪婪地啃食她所有可能的时间——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做错了好像总还是可以改正的,可是我已经烂透了。
所以在既定的结局到来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反应。我只是想着杨羽没有我会活得更轻松吧。我短短二十几年总是在对别人推销自己,最后总是被退货。我仅仅用了一个下午把我的东西都从出租屋里搬出来了,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才开始哭,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进入这个房子里了。我差一点就要敲门质问为什么杨羽你说我们没有未来就没有未来了,但是我除了答应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总之我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我学着接受,接受我写的东西不足以支撑我的生活,接受我喜欢的人渐渐地对我厌倦,接受我的父母放不下对我的要求,接受我的工作是一塌糊涂的。接受了之后,连悲伤的情绪也消失了,我木讷地感知着这一切,甚至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道歉,向谁道歉。
又是15班的晚自习。我今天真的一秒也不想在学校多待了。我坐在讲台上,像个绝望的学生,又一次盯着窗户外的天色发呆。我也不想碰见15班班主任,我不想再多看一个人对我投来失望的神情了。
没熬过第二节课,腹痛打败了我。趁着上课厕所里没有人,我困难地找了个隔间,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大量的、已经干了的血渍。我没带卫生巾。
我想着大概只能拿纸先垫着了,推开门,洗手池的冷水对我而言又是一道酷刑。头顶的灯忽明忽灭,张嘉楠出现在我身后。我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尽管它只露出了一点缝隙,我知道那是卫生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