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刚吃过午饭,凌游便递给他一杯咖啡:“走,跟我出去开个会。”
“哦。啊?开什么会?”
“抗病耻感大会。”
见杨亚桐一脸茫然,凌游补了一句:“精神卫生领域中习惯性地存在一些病耻感和歧视,这个会就是世界各国从业者的经验交流。”
“世界各国?”杨亚桐原以为是几家医院的精神科内部会议,没想到是这么个规模。
“本来也轮不到我去,之前发了篇文章,关于社区精神健康中心反歧视宣传的,可能他们需要一个基层医疗机构的角度,就把我喊去了,一起去听听看吧,跟那些人交流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低头凑近杨亚桐的耳朵,轻声说,“比在这儿听主任训话强多了。”
这把醇厚的声音以及他呼出的气息扰得人心神不宁。杨亚桐几乎要躲开,但他舍不得,只能点头,乖乖跟着走。
和一板一眼严肃汇报的内容不同,凌游在一开始讲了个小故事,说他治疗过一个重度焦虑抑郁的大三女孩,因为被前男友反复骚扰,没办法继续上学,自卑到企图自杀,出院之后,她第一时间去派出所报案,并且联系好了律师,抛开病耻感,准备重启自己的人生。
他说:“我经常跟即将出院的病人强调,你们只是病了,并且通过系统治疗已经痊愈了,而不是外界所说的‘疯了’。精神疾病和性格缺陷是两码事,相比精神出了问题,那些冷静的、理智的故意破坏者更令人害怕,更应该觉得羞耻。所以不要自己歧视自己,我们没有错,只是病了,我们对已经造成的影响表示抱歉,但这不是我们故意想要犯的错……”
杨亚桐的英文水平跟他的专业课比起来差了一大截,刚开始还跟得上,后面慢慢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大概也有一些心不在焉。坐在台下,眼里只能看见凌游这个人,他略微低头整理领带,他抬起手臂指向屏幕,他在讲台上踱步、停顿、转身,所有动作都让他觉得此人不像是个普通住院医师,他甚至有一种资深专家的自信和笃定,在这样一个大型会议上发表自己对患者的关怀、对人性的剖析以及对社会文明进步的期许。
杨亚桐看他看入了迷。
开完会,他们步行去地铁站。温度不低,凌游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一段,他们走得不快,在茂密的行道树下,枝叶成荫,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
“你待会儿去医院?”他问。
“嗯。”杨亚桐点头。
“你爸爸在那儿守着?”
“不在,他们离婚很多年了,没什么来往。”
“哦,那你家……”
“两个舅舅在那儿。”
“那还好。”
“谢谢你啊师兄。”
杨亚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凌游有些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把我这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让我胡思乱想。”
“呵。”他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们等在路口,一个时间很长的红灯之后,绿灯刚一亮起,无数辆外卖小哥的电动车便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类似大草原迁徙一般的阵仗,宣告着这个城市傍晚的来临。
凌游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靠边,二人走上人行道。人行道本就不宽,又被停了车,挤在狭窄逼仄又昏暗的角落,他们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杨亚桐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珍视感,想把这一刻藏起来,藏起这个街角的黄昏,藏起凌游刚才在台上的光彩,藏起他们若有似无的身体接触,甚至,他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
他抬头看凌游的侧脸,百感交集。是的,应该跟他正式道个谢,刚酝酿好情绪说“师兄”,路灯亮起,这个被树荫遮蔽着的小角落突然就光明了起来。
灯光下,凌游看到他慌乱藏起来的目光,面露疑惑:“怎么?饿了?”
杨亚桐一句话噎在嘴里没说出来,觉得自己满腔的感激和欣赏以及各种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危险想法,都被这句接地气的“饿了”化为无形。
“对,我请你吃饭吧师兄。”他说。
杨亚桐的妈妈段虹在icu住了四天,苏醒之后各项生命体征都趋于正常,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但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完之后,医生宣布她脊椎骨折,从此之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虽是个不好的消息,杨亚桐却感觉尘埃落定,这些天他设想母亲有可能会遇到无数种危及生命的时刻,手机一响便心律不齐,现在,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只要人还在就好”,他的想法很悲观,却也很容易满足。
但母亲一时接受不了,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于是他心里那块原本已经放下了的巨石,又抬了起来。
周五下班,精神一科科室聚餐,杨亚桐心里堵得难受,连喝了好几杯,这酒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甜,但甜得不自然,像是想要掩盖酒精的辣味,故意多加了的人工甜味剂,一种欲盖弥彰的口感。
然而再难喝的酒,喝到了某个阶段,都会慢慢变美味,尤其是人开始晕眩,坏情绪渐渐如退潮般散去,眼前所有事物都被放大的时候。
杨亚桐听着饭桌上越来越大的讲话声,想着医生们也不见得都遵循健康科学的生活方式,他们一杯接一杯喝酒,喝高兴了还会热热闹闹唱两句,有时一大坨烟雾飘来,他轻轻吹散,吹开眼前的迷蒙,只想看清那个坐在斜对角的人。
临近散场,杨亚桐在卫生间门口见到凌游,晃悠了一下靠在墙上,忙上去扶了一把:“师兄你没事吧?”
“酒不太好,喝得有点难受。”他揉着太阳穴,“没事,回去吧。”
回到包间,其他人都不见了,凌游看了一眼手机:“他们发了二场的定位,去么?”
杨亚桐问:“还要喝啊?”
“我也不想喝了,头疼,坐会儿吧,喝杯茶。”
一壶高山乌龙,茶汤清澈幽香,杨亚桐喝了几口,捏着杯子的边缘,在桌上慢慢旋转,他们并肩坐着没说话,正当他努力想找个话题聊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不舒服还是不开心?”
他抬头望向凌游,后者脸上还是那个让人着迷的笑,他问:“师兄,可以教我怎么劝劝我妈么?”
“你妈妈现在很难过对吧?”
“是的,她万幸捡回一条命,但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记得她以前,穿着高跟鞋走过公司大堂,那么挺拔那么有气质,但以后都要坐轮椅了,我……”
凌游见他语无伦次,按了按他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告诉你妈妈,别彻底放弃,坚持康复治疗,一是减缓肌肉萎缩,二是给自己留一点希望。说不定哪天就看到一篇文章提出了一个新的治疗方案,又或者一种新药研发成功,都说不准的,现代医学每天都在进步,也时不时地会往前跨一大步,你说对么?”
他说的话那么动听,杨亚桐不由地点头,转念一想,又问:“师兄你是不是在用心理医生的话术安慰我?”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还是有点区别的,我们平时做的最多的是评估和下医嘱,不会像心理医生那么会说话。”
“可你不是学心理的么?不会说那些‘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感受’之类的?”
“哈哈,也会。”凌游笑着往椅背上一靠,“挂心理咨询的号要花钱的,不过今天凌医生喝多了,免费送你两百块钱五十分钟。”
“行,如果我是个很难过的病人,你要怎么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