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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气很好。是南国那种晴明的傍晚,天蓝得发硬,云朵如铁线勾勒般边线分明,耍了一天威风的太阳到了黄昏时分,忽然显出温情的一面,楼宇尽染,地面猩红。许天源眯着眼,眼皮跳动得杂乱无章,正出神呢,周立电话他,让他下楼,晚上去那家名人港星之类常过关聚会的私家酒店:“结婚六年了,提前庆祝下。”
许天源骂了一句口头禅,还是拿了西装下楼。周立看着他一边阔步流星地走,一边流畅地将西装穿上。这个男人,三十六了,还这么气宇轩昂,不丢份儿呢。周立想,可是他却嫌弃她丢份儿了。她苦笑一声,真是的。真是什么呢,却一时没了后续,无数的情绪涌上来,周立摇开窗,抽了一支烟。细长的女士香烟带着薄荷的清凉愿望,将心事翻译得苍茫一片。
许天源过来,替她丢了烟蒂,要她换下位子,他来开。周立做个手势:“不急着吃饭,先兜一圈,顺便看看景。你就坐那儿,坐好,我开。”
过了十来分钟,经过几个路口,他才能明白她的用意。
林碧微排队打了卡,和同事一起说笑着,下班。她已经从郑一介那里搬了出来,这些天,她又恢复了单身的那种简单随性状态,一个人,竟然过得比两个人更快乐。许天源来过她租的小公寓几次,两人俨然一对夫妻,终于可以暂时随心所欲,丁香撞破了紫罗兰,弥漫的都是肉的沉湎气息……但分歧仍然横亘两人之间,孩子要不要打下来,他许诺的离婚能否兑现,林碧微都没有把握。
她换了钥匙,给他发了最后通牒,坚决不会打掉孩子,要他对离婚期限给个准确答复。
她在赌。
过了马路,穿过一片绿化广场,对面就是地铁入口,林碧微嘻嘻哈哈,附和朋友说着公司人事社会八卦,维持着正常的社会角色,一起去乘地铁。就在刚要走近小广场时,突然冲出几个人,一把将林碧微兜头拽住,然后拉往较为开阔的广场中心。
林碧微被揪扯着头发,摁住头,看不清有多少人,但从气势汹汹的橐橐脚步声来判断,不下五人,有男有女,薅住她头发往地下扽的是一名力大手沉的中年妇女,头发奓开,声音豪迈,语言粗鄙:“我叫你不学好,年纪轻轻勾搭男人,你这个小贱货……”在队友的协助下,她还掐着林碧微的脖子展示给大家,像集市肉禽摊上的卖主掐着待宰的鸡鸭,“大家看看,破坏人家庭的贱×就是长这样的,都来看啊,不要脸的小三……”她高叫连连,刚才和林碧微一起下班的同事吓得退到一边,其他更多的同事和路人却聚集过来,在广场上围成一个热闹的圆圈,看着圆心中讨伐小三的好戏。
中年妇女粗糙的嗓子大喝一声:“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就打了。其他在外人看来,肯定是她的直系亲属的几个人,得了将令,各有分工:有人站在旁边截住过来劝说的群众,有人扯起自制横幅,上书:“小三不得好死!”有人协同“正室”扒林碧微的衣服……到底人多势众,有人摁颈,有人扯腿,有人剥衣,登时林碧微就仅剩摇摇欲坠的文胸和内裤,头被压着,腿被踩着,两只胳膊一会儿护上面,一会儿护下面,却哪里都护不住,眼看就要被对方在叫骂声中扯掉……
周立恰巧将车停在边上,很好奇地问:“那边在搞什么,这么热闹,要不要去看看?”
许天源在她拐入这熟悉的路口时,就预感要出什么事了,却没想到周立会使出这么下三烂的手段。刚过红绿灯他就看见了,旁边散落在草坪上的包就是他给她买的,林碧微被撕开的皮肤炸开刺目的光线,如同箭镞,纷纷刺中他眼目……许天源脑门上憋出了汗,握着双拳,很想一拳砸到周立宽阔的脸上。周立还在那儿做好奇状:“我们往前点,从这个方向能看清。”
许天源抖索着,避开眼,看别处,夕阳还在那儿流连着,不忍落山,他多想一把将残阳摁到水里,然后扯过一把黑夜,盖在林碧微身上……可是,他看见周立家政公司旗下的员工,还在英勇地对林碧微最后一件内衣发起冲锋。在拉锯的间隙,林碧微往这边停驻的蓝色小车望了几眼,也许她看见了他,也许没看见。许天源浑身哆嗦,看着林碧微挣扎着,在众人嘶喊的推搡中,像风雨里一枚痛苦旋转的叶子,脸上是破碎的眼泪,身上裸露着,一片紫一片红,她挣着站起,又被几只脚踹倒在地。世界全乱了,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林碧微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艰难地站起来。公司就在一百米之外,众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同事就在周围,林碧微裸着身子,眼睛里涌动着绝望的光芒,她站在那儿,忽而疯狂地大笑,暗红而浓重的血迹从她战栗的两腿之间慢慢往下流,沿着小腿,一直流到脚踝……
许天源看着她瘦小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搐着,那身体里的笑声和痛苦一起膨胀开来,狰狞着,使她整个身子都在这疯癫的笑声里剧烈地颤抖……那几个骁勇,眼睛里渐渐露出恐惧的神色,然后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终于,在看客群拥而上要去制止的杂沓声中,林碧微忽然一头栽倒于地,嘴里吐出夕阳一片……如此狰狞,如此凄清。
倒地之前,林碧微终于看见他们,车子里,许天源脸色扭曲,愤怒、惶恐、无力,都是可怜的人。驾驶座上,是周立那张冷静的方脸,被岁月柔和了棱角,配上短发,干练、冷淡。
周立将车子发动:“还要看吗?”她问他,却没等他回答,“晚上的铜锅蒸鸡据说不错,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