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走拿走。”李嶷连连挥手,“别让你爹看到,赶紧找个地方偷偷埋了。”
裴源见他换了衣裳,不由问:“已经起更了,你还要出去?”
李嶷道:“不出去。”喜滋滋地说道:“待会儿节度使也来。”虽然李嶷自己兼着镇西节度使,但既然提到节度使,那么必然是指卢龙节度使崔倚。
原来黄昏时分,李嶷与崔倚、裴献驰马看过城外地形,约定了晚间相聚,再议攻城之事。李嶷乃是两军名义上的主帅,所以便约了在他帐中议事。
裴源满腹牢骚,捧着金丹出帐门,不想正好遇见自己的父亲裴献带着诸将走进来,与他撞个正着。帐前火炬照着他手中捧着的匣子,那匣子贴了金箔,被火光一映,流光溢彩,甚是显眼,裴献不由眉头一皱,裴源连忙道:“殿下令我帮他好生收起来。”
裴献明显不信,狠狠瞪了他一眼,裴源连忙躬身行礼,顺便替裴献掀起帐帘,父子两个正打眉眼官司的时候,忽又闻马嘶声、人语声,正是崔倚带着定胜军诸将到了,正于营中下马。
这么一通忙乱,裴源终于趁着裴献与崔倚见礼之时,偷偷溜出去把那匣金丹藏了起来。待他回到帐中,李嶷已经居中而坐,左手边乃是崔倚,右手乃是裴献,三人围着舆图,聚米画沙,不断推演。待商议已定,已经是二更时分。因定胜军乃是客军,李嶷分外客气,冒雨一直将崔倚送到辕门外,这才回转,待进了帐中片刻之后,果然有人一掀帘子进来,正是崔琳。
虽然镇西军与定胜军同在西长京外,但数十万人铺陈开去,军营连绵,诸事繁杂。李嶷身为主帅,攻城在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已是旬日未见。今日她仍旧穿了校尉服色,侍立于崔倚身后,说了一晚上正事,他都没能有机会仔细看一看她,或是私下里说句什么话,此刻见她果然回转,他心中一喜,只叫了一声:“阿萤。”
两人相见,心下俱是欢喜,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在案前坐下,转身却取来一物,原来正是一碟重阳糕。她素来爱这般甜食,想是他特意给她留着此物。此时糕早就已经凉透,米面凝结,也早就硬了,但她掰了块糕,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只觉得清甜。两人坐在灯下一边吃糕,一边喁喁说着话。
“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你。”
见他言辞慎重,她不禁拈糕一笑:“就知道你这糕不是轻易好吃的。”两人想起昔日并州城外,他买的那方糖糕,让她与他同取并州城,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心中俱是甜蜜。
李嶷细细说起先太子妃萧氏其人,以及自己先前如何与她同谋,去将如今的天子、彼时的梁王相救出来。她虽知救出梁王必是宫内有人策应,却万万想不到这宫内策应之人,竟然是先太子妃萧氏,此刻听他说来,这萧氏忍辱含垢,在孙靖身边周旋,真比卧薪尝胆更要小心和难为得多。
听完萧氏的来历与行事,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李嶷道:“按照咱们今日商议定的,只怕到时候定胜军会先攻入宫城,若是如此,还请你替我好好留意,务必保全先太子妃。”
她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吧。”
帐外雨声一声紧过一声,两人不由得都出了会儿神。他十三岁即离开西长京,在此之前,对这位先太子妃的记忆也甚是模糊,因为梁王一脉,在先帝面前不甚受宠,除了年节宫宴,他也难得入宫,更难得见先太子妃一面,大约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见过罢,模糊的印象里,不过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罢了,但是身在敌侧,苦心周旋,那绝不是寻常女子能去做、敢去做的。
崔琳却在想,这么一位奇女子,若是有缘得见,那该多么好啊。但愿她可以在乱军中被保全。再说,他还是第一次郑重其事托付她事情呢!只是怕等到了那一日,宫中混乱,不过自己可以令桃子带一队人马,一进宫就直奔他说的萧氏所居的云光殿去,尽全力而为,想法子护住这位先太子妃。
外面雨下得越来越大,哗哗的风雨声连成一片,她起身道:“该回去了。”
他去取了油衣来,又亲自帮她穿好,拿着灯细细系好扣绊,唯恐她淋湿了,虽然明知道雨夜驰马,肯定会衣衫尽湿的。他本欲送她出营,她笑道:“留步吧,不然真被人瞧出来。”——她是悄悄折返的,在这里又逗留半夜,被人知道了终归不好。
她悄悄出营,冒雨策马而归,虽穿了油衣,却果然仍被浇了个湿透。她刚进辕门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一队人进来,纷乱似出了什么事情。桃子出来接她,于是去问了个仔细,原来是营外巡夜的士卒捉到个奸细,细审之下又仿佛不是,那人自称乃是顾相的女儿,乔装出城,口口声声要见镇西军的元帅秦王殿下。
崔琳闻言,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方才道:“那请顾小姐到我帐中来。”
她这么吩咐下去,不过片刻,果然那些人押送个泥人进来。说是泥人也不像,不过衣衫上尽是泥水,也不知道是跌了多少跤,还是在泥水中滚过。幸得脸庞大概是被雨水淋得湿漉漉,并没有沾染多少泥污,倒还算洁净,只是那脸色如纸一样白。一见了崔琳,她不由就愣了一下,军中本来就罕见女子,何况这处军帐虽不算豪华,但十分阔大,明显她在军中地位甚高,什么时候军中有这般女郎了。
顾婉娘立在当地,蹙着眉,兀自发怔,崔琳倒是先开口了,她已经认出了顾婉娘,虽然彼时只在船上匆匆一面,但毕竟见过。她便问道:“顾小姐,你说有要紧事要见秦王?”
顾婉娘看着她,四处灯火照得分明,她终于也认出来,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什么定胜军的何校尉,当初在船上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在船上的那一切,可谓惊心动魄,甚至可以说,她顾婉娘的整个人生,都可以分成两段,一段是遇见李嶷之前,一段是遇见李嶷之后。
在没有遇见李嶷的时候,她所思所想无外乎是,活下去,如果可以,就努力活得好一点。但遇见李嶷之后,她像是突然平步青云,她不但活下去了,而且凭借送粮给李嶷,她成功地在自己的父亲、府中最有权力的人面前,获得了信任,同时也获得了尊严。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缩在人身后藏拙的顾婉娘了,她现在是父亲期许最高的一个孩子,遇见大事,父亲只会与她商议,连父亲的长子、自己的嫡兄都不曾有这般待遇。
她在不经意中微微挺直了腰,在这位军中女郎面前,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更不想有丝毫落了下风。她记得她,记得她踏上船,只跟李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明明是认输,但她却像是赢得所有一般骄傲。
这样的女郎,不像明月,而是如同太阳一般熠熠生辉,谁见了她一面,敢轻易忘却呢?
在那夜之后,顾婉娘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回想当夜船上的种种情形,一遍遍地想,仔细地想。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自从遇上李嶷之后,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前书上有句话她读过很多次,但也没懂,更不会用——“擒贼先擒王”,在遇见李嶷之后,或是说,在回到西长京之后,忽然她就明白过来了,在自己那个家里,主母并不重要,嫡母再恼恨自己,再不喜欢自己,只要父亲有所表示,那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果然,嫡母如今仍旧痛恨她,厌烦她,顾三娘也仍旧百般挑唆,但是没用了,现在她因为有父亲的垂青,谁也奈何不了她。反倒是从前的另一个庶姐,之前总是和顾三娘一起欺负自己,如今竟也向自己示好了。
闺阁中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一次她踏入父亲的书房时,自然十分惶恐,后来,她已经泰然自若了,父亲因为她聪明,因为她懂得,所以愿意与她说话,也愿意与她商量,更不遗余力地栽培她。
这世上不仅男儿可以栽培,女郎也一样可以被栽培。眼前这位何校尉不就是定胜军中的要紧人物吗?定胜军的那些人将自己送进帐中时,对着这位何校尉神色可恭敬了。
她也缓缓朝这位何校尉行礼,姿态优雅,如在闺阁中。
那夜船上的事她已经想了千遍万遍,琢磨了千遍万遍,所有细节都在她的心里,滚瓜烂熟。
她已经琢磨明白了,李嶷,彼时的十七皇孙,如今的秦王殿下,为何那日在船上那般神情落寞。
因为他喜欢眼前这位何校尉,不,不仅仅如此,应该说,他心悦何校尉,而何校尉也心悦他。这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神和看别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里只有对方,只有那一个人,仿佛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都不及眼中那个人要紧;仿佛天上所有星河,都不如那个人璀璨夺目。
“顾婉娘见过何校尉。”她听见自己柔柔的声音,似在闺阁中见到了另一位女郎,带着一丝故人重逢的轻快与愉悦,“船上一别,将近年矣,校尉安好?”
崔琳自幼是被当作男孩养大的,后来又常年在军中,所以甚少有这种闺阁意态,见这位细语轻言向自己柔声问好的小娘子,只觉得格格不入,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劳顾小姐记挂,我挺好的。”
当下顾婉娘将自己出城之意向崔琳和盘托出,并言辞恳切,托崔琳照拂自己的幼弟——她抱着婴孩被定胜军的巡卒发现,差点被当作细作,后来一问,方才知道乃是顾相的女儿。她怀中婴孩被大雨淋了这半夜,早就冻馁啼哭,便被定胜军的人带走,匆匆让军医看过。这军医对小儿自然束手无策,只得命人熬了些祛寒扶阳的汤药。
崔琳一边听,一边已经扬声吩咐人,先去行宫请太医。天子御驾前,素有几名御医侍奉,虽然此刻这几位御医之中也并无小儿圣手,但医术是极好的,自然比军中的医士强许多。
顾婉娘听她这般吩咐,心想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幼弟才八个月,又被雨淋,又被水泡,折腾了这半宿,幸得撞见定胜军的巡卒,此刻这位何校尉竟又能命人去请御医来看,想来幼弟不致有大碍。
而崔琳吩咐延医之后,亦命人备车,送她去见秦王。
崔琳道:“外面雨太大了,你又不会骑马,还是坐车去吧。”又道:“你弟弟一个婴孩,就留在我们营中,待御医看过,我自会命人细心照料。”又说道:“你衣服都湿透了,秋夜里风寒,莫受凉生病,我叫人拿身衣服来给你换上。”
难为她事事想得周全,顾婉娘眼底不由一热,几乎涌出眼泪来,感激不已。待换上干净衣服,再三谢过这位何校尉,方才登车而去。
她被辗转送到镇西军营中的时候,已经是五更时分。车停在镇西军辕门外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正是天明前夜色最浓稠的时候,李嶷帐下的亲卫,举着火炬一直迎出来。李嶷虽然睡得晚,此刻却早就已经起来,营中刚刚聚将点卯,因此她一路被亲卫引着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那些抱着头盔匆匆出帐的大将,也有人偶尔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但也就只一眼,便目不斜视,径直各自归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