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类转蓬,万古长江依旧,天上月是旧时月,林间风是当年风。
曾经香烛长明的甘露庵如今已结满了尘网,神佛失了香火祭祀,俱都颓败破裂,成了一尊尊木胎泥塑。孙权曾宴刘备于此,刘备透过四景阁的花窗遥望长江,发出千古浩叹,“此乃天下第一江山!”
此刻的李勖揽着韶音,就立足于当年刘备观景之处。江风拂过林涛,发出阵阵飒飒之音,天下第一江山匿形于无边夜色之中,冷月残星依稀照亮了它的一点轮廓,恍惚有千军万马立于潮头,“威!威!威!”声浪撼山岳。
黑水翻腾,或有蛟龙隐于其下,前路依旧未知,却也正是这未知唤起千古弄潮之心,欲乘风破浪而去,斩恶龙,复失地,与山河万古同名。
韶音眼前唯有嶙峋的黑,蛰伏的夜。
呼啸声从八方而来,几欲将她纤细的身体卷走,冷,她抱住李勖的腰,将自己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今夜,抱着她的男子与往日不大一样。他向来是内敛沉稳之人,今夜虽依旧少语,周身的气度却是外放而滚烫的,整个人像是散发着一股由里而外的、压抑不住的豪情。
他俯身吻下来,在山河放旷的无人之夜,唇舌都带上了几许轻狂之意。昨晚的摸索不得要领,可他毕竟领兵多年,最善查探地形,这回便已将这片江山的形盛之处探查得一清二楚,高峰幽谷,桃花山溪,一一横陈在他心底。
虽隔着一层衣衫,韶音仍被他揉得浑身发软,站不住,人便向后仰去。
腰间那只强壮的手臂将她稳稳地揽住,她不由攀上了他的颈,再一次发出了难耐的嘤咛之音。他被这山涛江风中曼出的娇声撩拨得忘情,吻变成了难以克制的舔咬,沿着她白皙的秀项一路向下纵横,不知为何又忽然杀了回马枪,一口将她耳上明月珰含-住。
韶音听到了他的喘-息。
烫得她浑身发颤。
这张弓又像昨夜一般拉满了,弯弓待身寸太过折磨,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手一下下抚着她脑后散落的长发。玉宇微风转无声,青林白露滋,人间风月关情。
行过西苑,山巅上是北固亭。
此为北府军储存军需物资之处,四方均有身披甲胄的带刀兵勇把守。
“什么人?”
站岗卒刚刚轮换过一班,正是警醒的时候。
“李勖。”
借着白刃反射的一点月光,他们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正是传闻中由这北固山的山神转世托生而成的不败将军。
一个年轻女郎依偎在他臂弯里,黑暗中隐隐露出几分绝色容光。
站岗卒不敢再看,落膝跪地行礼,“属下拜见李将军、李夫人!”
“起来。”
卒子向两侧闪开,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其中,一步步登上北固亭的最高层。
这里也是北固山的最高处,站在此处俯瞰,能够隐约看出南北中三座山峰相连而成的龙头形状,他们登上的是北峰,此峰三面环江,山体延出一段嶙峋,一如龙头入江饮水。
北峰脚下便是西津渡,再过些日子,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就是明天,李勖将会率部从这里出发,沿着看不到尽头的江流,去往一个充斥着杀戮的残酷世界。
“木子其存,北固其婚”,那块由他授意预先埋在地下的石碑静静地矗立在阁中,前头香案上供奉着瓜果,几点红色的香火在夜色里明灭。
甘露庵中的一代神佛已归于渺茫九穹,他在此处为自己造了一代新神。
不是他自己说,谁能想到这莽夫还有这样的算计。他读的书不多,却将千古帝王将相的权术之道看得透彻。
“这莽夫”,韶音在心里这么叫他,逐字酿出一股复杂滋味,敬与爱、怜与惜都纠缠在一处,甜蜜里泛着酸涩。
李勖看着她静静立在那块假碑前,双手合十,姿态虔诚,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据说这里曾经是孙夫人的梳妆阁。当年孙权嫁妹、刘备娶妻,俱是出于权谋算计,不料孙夫人与刘皇叔婚后情好,周郎虽算无遗策,到底没算准前定姻缘。可叹三年之后,孙权以母病为由将孙夫人骗回江东,一对有情人从此两隔,至死不曾再见。孙夫人重回此阁,夜深人静之时,不知可曾怅望蜀地,思念前度刘郎。”
李勖的眸光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灼亮,他甚少说这样多愁善感的风月之言,此刻却眉目噙笑,嘴唇紧抿,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殷殷地等着所谓伊人的答复。
“若是重来一回,三年大归之际,孙夫人可还会登上回返东吴的舟楫?”
韶音一下子明白了他今夜反常的缘故。
一回府便兴冲冲地邀她出府,与她耳语说,“带你去看看那块碑”。
汗血宝马一路疾驰,夤夜登山,原都是为了问这一句话。
原来他心里也一直都算着日子,今日初七,韶音嫁到京口整三个月了。他这些日子忙得要命,白日里没有空闲,便只能向夜晚借。既然新婚之夜允了她反马之请,便无论如何也要在明日的曙色降临之前得到她确切的答复。
李勖屏住了呼吸,胸膛在夜色中起伏。
从未有一场战事令他如此悬心,是胜是负,是凯旋还朝还是粉身碎骨,全在她红唇玉齿之间。
韶音不敢看他,向后退了一步,狠心背过身去。
“她还是会回去的。嫁了刘皇叔,她便成了孙夫人,回到东吴,她还是桀骜不驯的一代枭姬。情爱或许令人心折,却不足以令她放弃从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