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她姨母薛观音三千宠爱在一身,满门姻亲皆列仕门豪强。薛观音子嗣艰难,就把自小丧母的孟追欢养在蓬莱殿中、伴读于崇文馆内。
薛观音盛宠十多载、把持朝政小六年。在大明宫的九重阖闾里,孟追欢斗尽五坊花冠鸡,走遍连楼乌骓马;太液池的风也绕着她转,蓬莱岛的雨见她都不敢下;赵韩二王甘当她的跟班,李承玠更是听她、依她、从不敢违命于她。
可惜天地安危两不知的孟追欢早已随她夫君孔文质的死一起葬在太液池的潺潺流水中,只剩下如今在李承玠军帐中的惶恐不安、辗转难眠。
孟追欢的衣摆上全是泥点子,她怕弄脏了李承玠床塌上洁白如新的波斯毛毯,只能浅浅地躺在床边上,望着小几上的油灯出神。
她听到李承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自禁将衣襟往胸口拢了一拢。
李承玠将一套簇新的襦裙放在她身边,“换上后再睡。”
他说完这句后却全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孟追欢也觉得自己和李承玠就算男女七岁不同席也早就同席多年了,男女授受不亲也早将孩子授受出来了,自己也不必羞赧,就当着李承玠的面换起衣衫来。
李承玠看着她大大咧咧换衣服、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无名火气直往上窜,“孟追欢,你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
“脸面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孟追欢褪得身上只剩一件石榴红的诃子,直勾勾地望着李承玠,“你说要脸面干什么?”
李承玠忆及当年上元灯节、不行宵禁,孟追欢骗他看花灯,芙蓉园曲江池上,船舶飘摇一夜,她事后却说,“照夜白,我很快便要成婚了,成婚之后,你还愿意与我偷情吗?”
她总是这样,与人情好的是她、弃如敝履的也是她。
李承玠嗤笑了一声,将波斯毛毯扔在孟追欢身上,本想转头而去,又想到这明明是他自己的营帐,就在旁边的榻床上合衣睡了。
:我去石窟画观音
帐外晨鼓震天好似要打穿孟追欢的耳骨,她是想睡也睡不下去,她床边守着一个须眉皆无的年轻男子,想来是一个太监。
二平将净口洗脸的物什都放在小几上,向她行了个插手礼,“夫人,柴火上还热着金粟平
金粟平:出自于烧尾宴中,洒满鱼子的蒸饼。
,军中简陋,等东西二市开了后,二平再去酒肆里为您请一个合口味的厨子来。”
孟追欢点了点头,“不用这么麻烦,有什么便吃什么就是了。”
二平口中应是,却也听说过这寡妇好奢靡的名声,他如今的大好前途都系在秦王身上,对秦王的老相好自然一定马虎不得。
孟追欢咬了一口这和着鱼籽做的蒸饼,唇齿间都是鲜味儿,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个才问,“昨日和我一起来的那小孩儿呢?可给他送过早食。”
“由大小杨校尉照看着,”二平又补充道,“小阿郎吃了足足两个,我这就带夫人去看。”
孟追欢随着二平走出营帐的时,正好赶上了李承玠带着骑兵巡营。
明光军胸前的金属圆片晃着阳光,教人睁不开眼,士兵列为两队手持马矟,李承玠和他的副将在旁指挥,一时间旌旗猎猎,马蹄砰湃,不闻喘息,但闻人马之行声。
骑兵多使马矟,而说李忧民麾下以明光军最佳,明光军中又以李承玠为翘楚。
李承玠不过一穿一刺之间,便挑落了对面壮汉的兜鍪,那壮汉爽朗地笑声回荡在营帐间,“不愧是我宇文飞熊的大外甥!古今马矟第一人也!”
孟追欢晃了晃微眯的双眼,她才意识到过去陪她悠游龙首原、畋猎上林苑的照夜白,和眼前马矟刀横、麾帜营垒的明光军主帅,居然是同一人。
孟追欢感受到了李承玠飞来的眼刀,二平连忙拉着她往后营帐走去,“夫人小心,快随奴往后帐这边来。”
明光军驻扎之地与外城郭相连,李承玠治军颇严、上下有度,也未行烧杀抢掠、抄没人家的勾当,反倒是经常用钱财来换些猪羊麦黍、布帛鞋袜。故而明明是人人可诛的乱臣逆贼,明光军却颇受百姓爱戴,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农户来以食易财。
二平兴奋地向孟追欢介绍着,又仔细地着孟追欢的神色,只怕这女人误会了他家将军手下的明光军是一众穷凶极恶的匪徒。
他又引孟追欢往后帐而去,帐外立着一男一女,长相颇相似,应该就是二平说的大小杨校尉了。
“大杨校尉名曰吹花,长于弓弩;小杨校尉名曰嚼蕊,擅长使剑。这两兄妹是将军手下最为得力的近卫。”
“使剑?”
不是孟追欢见识少,而是论及兵器,长安城中剑术大多以赏玩取乐为主,真说起上阵杀敌,军中还是以大开大合的横刀陌刀为佳。
“哥哥,你去后面拿些瓜果来给荆国公夫人,”杨嚼蕊支开了她兄长后,就引着孟追欢往帷帐内走。
小孩似在睡觉,隐约能听到些轻浅的呼吸声。
孟追欢轻声道,“大梁多剑术名家,校尉是师从何人?”
杨嚼蕊未曾回头道,“公孙氏。”
“可是一舞剑气动四方的公孙氏?”孟追欢捏了捏自己的裙角,“昔年公孙大娘在大明宫做剑器舞,舞碎晴空、挥昂动天,不想校尉居然是公孙氏的传人。”
“是呀,”杨嚼蕊的手缓缓地抚摸过她的剑,“我师傅苦心钻营剑术,寒来暑往数载;可天下人只知道我师傅是合乐而舞的绛唇美人,却不知我师傅也是卧枕太阿的戍边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