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两个身影站到了一座三间土坯房的小院落门外,隔着稀疏的栅栏,破败的小院里杂草丛生,十来只鸡鸭在其中飞窜,陌生人的到来让它们四散奔逃。
听到动静,隔壁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终于认出来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哟,闰成,你怎么回来了?”
她用系着的围裙擦了擦手,看着院落里的鸡鸭,有些讪讪的,“这不是看你们院里空着吗,估摸着也不会回来住了,家里鸡鸭太多养不下……”
傅廷恩要开口,曾闰成制止了他,他点点头,“曾婶,这趟确实是最后一次回来了,以后这院子就给你们了。但是这两天我还要住一下,麻烦你帮忙清理一下。”
他们这个小山村叫曾家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姓曾。五百年前是一家,远亲近邻,平日相处也算和睦。
曾婶听他这么说,便喊出自家男人,赶走鸡鸭,又挥舞着大竹扫帚清扫院里和台阶上的污秽。
曾闰成带着傅廷恩退到院落外面的一株桃树边,正是三四月桃花盛开的季节,他伸手从树干上掰了一块桃油递给傅廷恩,“这是我们小时候的零食。”傅廷恩接过去尝了尝,滋味寡淡,但透着点清香。
曾闰成给了曾婶的小孩一个红包,晚餐在曾家受到了贵客般的招待,但也仅是一碗咸肉一条鲜鱼,一锅土豆,地里的几样新鲜蔬菜。
吃完饭,已是暮色四起,曾闰成领着傅廷恩屋前山后的转悠了一下。他们顺着小山路走过几块梯田,极小的一溜,“这都是我们家的地,枯水的季节要从河里挑水灌溉,我试过挖沟渠引水,地势高了,引不上来。”
他们顺着山路辗转一二里地,才走到挑水的小河边。此时是丰水季节,河流奔腾不息,河面不宽但水深不能见底。
“暑假的时候,我经常带小霞在这河里抓鱼,用竹篾片挡着,运气好可以抓一小背篓。有次光顾着鱼,小霞被水冲出去好远,她那时只有三四岁,我跟着跑到下游才把她捞上来,回家让婆婆揍了一顿。”曾闰成想了一下,“她好像就打过我那么一次。”
山路狭窄,他俩一前一后,月色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小院落早就断了水电,曾婶点了半截蜡烛,又提了桶水帮他们擦拭了一下厢房的床架,曾闰成从樟木箱子里抱出几床旧被褥,两个枕头,都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两个人一块收拾整理了。
曾闰成又从屋后的井里车上一桶水,傅廷恩接过去,两个人用微凉的井水洗漱了一下,并排躺到那张旧木架床上。
蜡烛跳动着微弱的光芒,曾闰成干脆吹熄了,任无边的夜色流淌进厢房,一同流淌进来的还有无边回忆。
“我婆婆其实是很爱干净的人,这三间小土房总被她收拾得很齐整,廊下挂着成串的玉米稞子,屋角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鸡鸭都养在屋后,院子里种了几株芭蕉花……”
傅廷恩知道曾闰成其实只想诉说一番,他安静的倾听着,间或的“嗯”一声,不知不觉间夜色深浓,他们逐渐进入梦乡里,三月末的山村夜晚犹有凉意,原本两人并排而卧,迷梦里都向着温暖的源泉靠近。
第二天清早,傅廷恩被一阵蝉鸣鸟叫声惊醒,手臂微微的酸麻,一低头,曾闰成就睡在他的臂弯里,他紧紧的贴着他,一只手还搁在他的腰际,是信赖和寻求保护的姿势。
柔软的发丝轻触他的下巴,他微微转目便能看见他白净的面庞和纤长的眼睫,眼下略有乌青,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鼻息微微,好梦沉沉。
傅廷恩将他搂紧了,此刻毫无绮思遐想,只有温情满满的充斥在胸腔之间。
屋外清风阵阵,隔着窗棂可见蓝天白云。屋内馨香满怀,柔情缱绻,“闰成,我爱你。”傅廷恩低低的自语似的,他没有想让曾闰成听见,只是此刻的满足令他情不自禁的直抒胸臆。
曾闰成却睁开了眼睛,他往傅廷恩的怀里缩了缩,放在他腰际的手紧了紧,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在曾叔和几个村人的帮助下,曾闰霞的骨灰入土为安。曾闰成背着人,将那两块平安扣放入了骨灰盒中,又付了一笔钱,按村里的习俗办了一场小小的法事。
他在飞舞的纸钱和鞭炮声中,将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埋进了婆婆身侧一米见方的深坑里,一抔抔黄土洒下去,他本已干涸的眼窝又涌出了成串的泪水,傅廷恩毫不避讳村人异样的目光,一直搂着他。
在简单的仪式完成后,曾闰成将院落的钥匙交给了曾婶,他只带走了几张老照片。曾叔问他要不要把婆婆和小霞的坟茔修一下,他也拒绝了。“人生的归途,原就是一抔黄土。”
他们在三月末的寒风中,离开了这个小山村。曾闰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小院门口那棵桃树,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得纷纷扬扬,似为他送别。
他们先回到了金城,傅廷恩要带他直接回傅宅,曾闰成当然没同意。“廷恩,我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他联系了苏秘书,知道李景麟已经回了金城。“我会把他给的东西还给他,”他不会要他的房子和钱,“但是在小霞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有恩于我,如果没有他,小霞活不了这么久,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人生体验。”
“我陪你一起去。如果他为难你,我可以……”
“廷恩,”曾闰成打断他,“你相信我吗?”这个相信有多重的意思。
傅廷恩握住他双手,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他,“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