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竟一夜无眠。次日天一亮,他顶着眼下的青晕准备出门办事。走之前,拐去妙辞那院看了看。
廊下有个脏衣篓,席憬走近细看,原来篓子里装着妙辞屋里的床单。昨日下晌才给她换过新床单,还是他自己裁的,怎的今早这床单就脏了?
席憬搬来矮凳,撸起袖子,在池子旁洗起床单。他把皂液往上一洒,一面找着床单上的脏污。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想,明明才刚跟妹妹吵过架,冷战一夜还没听到她的道歉呢,他竟就屁颠颠地来给她冷脸洗床单了!
棒槌一搭一搭地敲着,黏着皂液,带着水花,令屋里的妙辞感到一种黏腻的烦闷。
大清早洗衣裳,简直没人性!
妙辞趿鞋下床,“嚯啦”一下掀开门。
“晚点再洗!”
待揉开惺忪的睡眼,妙辞惊得下巴都快挂搭到地上。
“啊——啊!快给我,不准洗了!”她脸颊烧得通红,风一般飞奔过去,却不敌席憬动作快。
席憬指着床单上一片碗大的湿印子,不可置信,“你,你……这么大了还尿床?”
妙辞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叹,捂住脸,已经在想下辈子要投胎成花还是草!早知昨夜就该把这床单绞烂了去!
席憬自觉出言不逊,忙改口补充:“没事,从前又不是没这样过。小时候尿湿床单,哥哥给你收拾。长大后……哥哥还给你收拾。”
倘若真是这样倒好。
可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席憬突然意识到这块湿印子意味着什么。
对上妙辞害臊的目光,他心里一凉。
看来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尴尬如没膝的蔓草一样蔓延,席憬背过身,触过水迹的指腹无措地搓着,越搓越黏糊。
悄么瞥一眼,指腹上面是凿出泡沫的皂液,稀溜溜的,白花花的,翕动时拉出一道长丝。
他的耳根、颧骨、眼尾三点一线地烧起红,声音虚飘飘的:“长大了……长大了……”
他这才深刻意识到“孩子长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席憬竟不敢回眸,堪称狼狈地走掉。
妙辞把床单毁尸灭迹,之后她也做过绮梦,不过却没再弄湿过床单。
兄妹之间的尴尬一连蔓延半月,期间他们互相躲避,就连用膳也都成了各自用各自的,互不打扰。
秋意渐渐浓了,园里的石榴树依旧红艳,可究竟是入了秋,每当刮起扑簌簌的风,总能让人恍惚一下:噢,原来避暑纳凉冻瓜果,已经是隔年要思考的事了。
中秋前两日,万夫人请来一个厚道的裁缝,为她与妙辞量体裁衣。万夫人的身材还是那么干瘪细瘦,像菩萨手里的干枯柳条。妙辞却长了不少个子,胸脯子也比从前更挺拔。
裁缝姓丁,是个身材滚圆的妇人。给妙辞量身时,一径夸赞:“见天给人量来量去,也没见过小娘子这般神仙托生的好身骨!”
在外人跟前,妙辞总带有怯生的姿态。爱垂着脑袋,手指搅着帕子打发时间。
她不爱吭声,被丁裁缝一夸,有点羞意,瞧起来愈发乖巧,跟妇人心里设想的完美女儿一样,怎么看,怎么令人喜爱。
万夫人撮起嘴唇吃茶,一壁问妙辞:“这半月来,怎么跟你义兄不大联系?彼此生分啦?”
万夫人改了称呼,不再“哥哥妹妹”地叫,反倒生疏地喊“义兄义妹”,很不待见席憬与妙辞之间的来往。
“都各自忙着事。”妙辞派人送走裁缝,回万夫人话时,一径朝外张望,在等谁来见面似的。
万夫人对妙辞的心事很记挂,恨不能即刻把她这盆水泼出去,遂提点道:“待朝中事定,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中秋当日不是有场相看宴吗?年青人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干脆你也去凑个热闹!倘或看中哪位,要长辈出面保大媒,交给我就成。”
又道:“今儿你是约了人来玩吧?愣着作甚,还不赶快去?趁你义兄不在……”
妙辞的确与人有约,却不是邀人来家里,而是要跟人家一起出去玩。
辞过万夫人,她捉裙走到一处不显眼的矮墙前,弹起舌尖,“咕咕”喊了两声。
墙那头登时传来回应,“你自己可以翻过来吗?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话落,那头先冒出一个玉冠,再是一个黑黑的脑袋,紧接着露出弯弯的眉眼,和一对淘气的梨涡。
墙很矮,矮到誉王能把胳膊架在砖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的妙辞。
妙辞掖好裙摆,十指往墙砖上用力一撑,身子灵巧地翻到墙外。
她把手上的土灰拍落,心里有种轻巧的得意,“殿下可不要小瞧人。”
誉王把水罐上的木塞解掉,让妙辞伸出手,“再洗洗。”
水流哗啦啦的,从妙辞指尖穿过,从指腹到腕骨都被淋得干净又畅快。
“你翻墙的功底长进不少。”誉王递过帕,“我是不是把你带坏了?一连找你偷摸出去玩了十几日,世子他会对我有意见吗?”
他敛起眉睫,浓黑的睫毛在妙辞手上洒下一片阴影。
“妙辞,你会怪我吗?”他的声音很悲伤,“我……我孑然一身好久,身边一直没个玩伴。现如今好容易交了你这个好朋友,闲暇时总想来跟你说几句话。实在不成,远远望一眼也是满足的。”
少年郎的脊梁骨担着很多家国重任,那是用最重的刀剑也无法将其压弯的存在。可这副脊梁骨,今下却弯在妙辞身旁,堪称恭顺。
将来的少年帝王,此刻可怜巴巴地伏在她身边,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她,令妙辞很难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