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轩低头把材料认真看完之后,又伸手递给王律师,并没有接崔主任的话茬。
王律师拿出律师应有的严谨态度,逐字逐句看完材料,然后对崔主任说:“这份确认材料,张曼的家属可以签字。但是,我认为张曼没有任何问题,不需要再回千易内部协商解决。她出来海淀看守所的那一刻,她的事情就已经全部解决完毕。”
崔主任没有回话,不愿意再生事端,只想尽快让张曼家属签完字,毕竟他今天还要继续跑派出所催进度。只是这个律师似乎太端着了,在这里“吧啦”“吧啦”说个不停以显示他的专业性,谅解书怎么出的你们心里没数嘛,反正谅解书和律师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张曼的这个律师费是白交了。
宋轩认真签上名字,轩的最后一竖,依然习惯性写成竖勾,无论粗看细看,都是“车”和“于”组成的“轩”。若张曼在旁边,大概又要调侃他是幼儿园毕业的了。
“请问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宋轩终于开口提问。
“等看守所通知放人吧,注意接听手机来电。”崔主任简要回答。
“按照你的了解,大概什么时候?”宋轩接着问。
“周四之前吧。我一会儿还去派出所,我也着急。”崔主任继续回答。
接过签完字的材料后,崔主任适时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显然,这是催客的信号。宋轩马上站起身,王律师也紧接着起身,两人离开崔主任的办公室,坐电梯下楼,走出千易大厦。
来到园区,这里已经不是千易的地盘,王律师才开始说话:“我昨天晚上在看守所官网上预约会见时间,周四之前的都约满了,估计我没办法见张曼了。”
宋轩点点头,语气里透着担心:“就怕张曼见不到你,会胡思乱想。她本来就爱多想。”
王律师一边走路,一边附和:“我这两天也多去官网看看,有没有律师退掉预约的,如果有,我尽量约上。”
宋轩客气地说:“让你费心了。”
送走王律师后,宋轩没有马上回去。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科技园区走走停停,干净宽敞的大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绿植,一栋栋办公大厦散落在园区中间,这里不仅有千易,还汇集了国内其他一二线知名互联网公司。
路上也有三三俩俩的行人,他们走路就像是在参加竞走比赛,一边快速行走还一边在讨论“算法”“模型”。
这里,是与宋轩完全不同的工作世界。
他抬头仰望着不远处的千易大厦,灿烂的阳光打到浅灰色落地玻璃窗上,浮现出调皮的闪光点点。所有玻璃都用了反透视材料,外边的人并看不到里边的办公场景,不过也能大概想象出每个人都闷头坐在电脑前奋力工作的状态。
张曼在这里工作近六年。这六年她早出晚归,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去奋斗。而宋轩,这是第一次来到她工作的地方,并且还是在这种情境下。
到现在,宋轩才明白,生活并不是以每个人预想的轨迹往前推进。他和张曼犹如两条射线,婚礼是双方的重合点,可能也是唯一的重合点,之后每条射线都执意沿着自己想要的方向继续前进,不折弯,不调头,后来,两条射线相距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对方。
手机响了,是冯杉杉发来的信息。她打断了沉思中的宋轩:“你找完崔主任了吗?是什么事?你还在千易?”
宋轩回信息:“签了谅解材料的确认书。我已经离开了。”
他匆匆走出园区,去西二旗坐地铁回单位上班。他可不想见冯杉杉,她现在一副拯救张曼功臣的高姿态,让宋轩越来越受不了。
显然,张曼并不知道千易已出谅解书,自己即将可以走出看守所。相反,因为王律师的爽约,她的心情跌落到低谷,整个人无精打采,浑浑噩噩地把这一天终于熬完。
吃过晚饭,又到自由交谈时间。看出端倪的柳敏,特意过来找她。
柳敏微笑着用手指向硬木板,让张曼挪一下位置,她挤着坐上来,伸手拍一下张曼的膝盖:“你怎么了?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张曼使劲抿着嘴唇,眼睛里已有委屈的泪斑,小声咕哝着:“每个周一上午律师都来找我,可是今天没来。”
柳敏脱口而出:“nonewsisgoodnews”然后,她望向张曼,眼神里是真诚地关切,继续补充:“说不定外边有新进展了,需要他去忙,才不能如约来的。你不需要担心,你只要静心等着就行了。”
张曼长叹口气:“我静心不了。看看咱这个监室,一个星期走了六个人,又进来四个人,牢头都说我已经是‘老人’了。”
柳敏笑着说:“你这才呆了几天,就熬不住了。你看,我都在这里呆三个多月了。律师从刚开始一个星期一来到现在两个星期一来,我想过段时间他是不是要改成一个月一来了?”
听到这里,张曼反过来想安慰柳敏,就伸出右手拉住她的手,亲昵地说:“我们都会出去的。”
柳敏摇摇头,冷静自若地说:“你是真的会出去。我若出去,肯定是去监狱。不过听说监狱条件比这里好,至少可以睡单人床。”
张曼的眼圈红了,说这些话时柳敏是如此冷静,语气平常到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若说张曼的生活还是有一丝希望,那柳敏面前真的是看不见地深渊。
张曼攥紧她的手,小声问:“柳敏,你害怕吗?”
柳敏低头望着脚上的塑料拖鞋,一字一顿地说:“害怕,但是也要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