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说的,是指元四家、沈周为首的吴门派、徐渭的青藤派和清初四僧的画,世代居于浔镇的宁家底蕴深厚,加上宁老爷子又爱这些,因此阿俏从小耳濡目染。然而这些在姜曼容等人的耳中,听来就像是天书一样。
静观师太听到这里,忍不住喜上眉梢,双手一拍,开口说:“真是太好了。阮姑娘,你叫,叫做……”
“阿俏!”阿俏脆生生地应下。
“阿俏,你可愿从我这里,继承云林一脉的精髓,并使之传世?”静观并不在乎姜曼容等其他几人在场,直接了当地询问。
“什么?”姜曼容吃惊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静观大师就凭这样一盆拼盘,竟就此决定了“云林传人”的最终人选可是阿俏做的这个拼盘上,并没有展现任何与饮食相关的技巧啊!难道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将碟子摆在盘子里,就能最终赢了大家?
姜曼容实在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惊问出声,待到察觉连同静观在内,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姜曼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这才赶紧放低了身段,摆出一副谦恭的面孔,低声说:“正是要请静观大师指点,阮姑娘的拼盘,好在何处,而我等的,又输在何处?”
静观并不介意姜曼容询问她落败的缘由,随即转头看向早先姜曼容与寇珍奉上的拼盘。
“这两个拼盘,想法很接近,但是这富贵牡丹的刀功要较飞天凤凰的刀功稍逊一筹,寇姑娘,你是否同意?”
寇珍听见静观这么说,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答应了一句:“确实如此。”
寇珍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自己也明白技不如人,就直接认输,而且输得口服心服。
姜曼容心中生起一点希望:看样子,她还可以据理力争。
只见静观又转向姜曼容那一盘“百鸟朝凤”,微笑着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凤凰,柔声说:“这雕工确实非常精湛,凤凰非常美……”
姜曼容立即插嘴:“那……”
只是静观却没容她打断,而是平和地续道:“只不过,我所做的只是些腌渍小菜,实在当不起姑娘雕的凤凰!”
“这……”姜曼容被静观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而旁人也终于明白了静观选阿俏的情由:
姜曼容是在酒楼长大的,在酒楼学厨学惯了,她对菜式之“美”的感知,早已经麻木,或是已经局限在那仅有的小框架之内了。旁人对她说:做个拼盘,她就马上去雕个凤凰出来,而完全不会去想,配菜是什么,整个菜的意境是什么,甚至上席以后,这个菜将怎样辅佐搭配其余的大菜。
“而阿俏这只拼盘,朴素而平常,不过摆的是我西林馆院里的小路,也正与我西林馆里自行腌渍的小菜相称,不会显得太过浮华张扬。”静观望着阿俏,唇边带着微笑,柔和地说,“而且这简简单单的意趣,与倪云林天真幽淡的画风颇为相近。”
阿俏被静观夸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大师过奖了,若不是……若不是被西林馆院中清幽的景致所打动,我恐怕也想不出来用这样的法子拼盘。”
静观慈爱地望着她,也说:“也和你底子好有些关系。我实在是运气不错,有生之年能够遇上你这样的孩子……孩子,我这副重担,要交给你了,你可愿意替我将这个担子再扛个几十年去?”
阿俏望着静观,也感激地点了点头。
话说人的缘分也就是这么奇怪,上辈子她输在了冷淘素面上,可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因为一道拼盘,就此入了静观的眼,得她收入门下,成为关门弟子,云林菜的唯一传人……
“静观大师,”这时候姜曼容突然发话了,只见她将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往背后一甩,然后径自趋前,朝静观面前“啪”地一跪。
寇珍等人都是惊呆了。
“静观大师,这场考核,有失公平!”只见姜曼容直挺挺地跪在静观面前,抗声说。
姜曼容给人的印象,一向是柔美婉约,她极少在人前这样硬气过。可就是这样一个姜曼容,此刻正不屈不服地跪在静观面前,大声说:“大师,这道拼盘曼容做得不如阮姑娘乃是实情,曼容不想诡辩。可是您想过没有,每个人的出身与际遇不同,眼界自然也不同。曼容……曼容是个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从会走路开始起就在灶下帮忙,曼容从来没有任何机会,去看到那什么元四家、吴门的、青藤的、四僧的画儿啊!”
眼见着姜曼容作妖,阿俏在一旁轻轻地扯着嘴角,她心里甚至有点儿佩服姜曼容:这的确是个聪明女孩儿,从来没听说过的那些古代画派的名号,她竟然只听一遍,就全记下来了,一个字不错。
只见姜曼容说到这里,两行清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颤声续道:“可是大师,您想过没有,若是曼容也出身优渥,也像阮姑娘那样,是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小姐,曼容也一样,也一样能做出这样的拼盘啊!”
旁边阿俏没说话,寇珍却烦了,她忍不住开口说:“姜姑娘,你难不成这是在说,你输了你还有道理是不是?”
姜曼容却一口咬死,说:“刚才的拼盘,大师至少也夸赞了曼容的手艺,曼容的雕工,足以证明,曼容的厨艺尚有少少的可取之处……曼容不敢求大师什么,只是想让大师知道曼容心中的想法,曼容出身如此,无可更改,可曼容……曼容随着大师,也一样可以去学啊!”
静观听到这里,心中恻然,对姜曼容柔声说:“说来选弟子这件事,并非是对各位的厨艺高低有个定论,其实只是缘分,我自觉与阮姑娘投缘而已,没有任何看不起姜姑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