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这句诗暗喻了先帝当年北伐草原八部,最终死于桑干河畔;‘萧蔷残破百花暮’,萧蔷,宫也,百花,帝后者,此句暗喻孝贤仁德皇后死于凤仪宫;而最后一句……”那位翰林院的大人冷汗涔涔,没再继续往下说。
——数年前,先帝北征而中道崩殂。若按祖制,帝薨当由太子继位,然而太子殿下尚在襁褓,西陵王便遵从了兄终弟及的礼法继位,并改年号为昭元。
不出几日,远在汴京的凤仪宫莫名走水,先皇后与小太子葬身火海,凤仪宫上下无一生还。
先帝死得太过突然,坊间流言四起,道是西陵王弑兄夺位、戕害了皇后与小太子。
何惧纲常伦理灭?
史官提笔一页书。
这一句诗暗喻昭元帝罔顾纲常伦理,弑兄夺位。
“此诗大逆不道,当奏请陛下严查!”
“对对对,赶紧奏呈陛下,否则咱们几个考官都脱不了干系!”
柳柒仔细翻看卷纸,却并未看见考生落款的名字,问道:“这是哪位士子的考卷?”
一人说道:“下官并未见着落款。”
柳柒颦蹙眉梢,神色凝然:“想是有备而来。尔等继续理卷,待本官将此事奏呈陛下再行考校。”
会试尚未放榜,一众应考的士子们如今都住在汴京城内,当天下午,皇城司诸吏于京中各大酒楼客栈捉拿考生,将两百余人齐齐押入至皇城司大牢。
京中刑狱除大理寺与刑部之外,当属皇城司最令人胆寒,若非穷凶极恶之徒,皇室鲜少会动用皇城司的牢狱。
如此大事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虽众说纷纭,却无人知晓陛下为何要拿这些考生。
酉时三刻,柳柒离开礼部入宫面圣。
“臣柳柒叩见陛下。”柳柒跪地见礼。
昭元帝怔住,问道:“柳相这是做什么?”
柳柒道:“皇城司刑房堪比炼狱,那些考生个个都是文弱之躯,陛下仁慈,爱民如子,恳请陛下放了诸位士子。”
昭元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许是因为朕太过仁慈,所以才会有人胆大至此,竟敢借春闱闹事。”
柳柒道:“那张考卷并未署名,只需查一查有哪位考生缺少卷页即可,无需牵连他人。”
昭元帝笑道:“柳相亲自阅卷,想必也发现了并无士子卷纸缺页,足见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明,若不适当施以刑罚,如何令其招供?”
柳柒微露讶色,愣了好几息适才开口:“池鱼之殃,何其无辜?考生们进入贡院都是经过严苛搜查,如果陛下真要问责,应当把四位考官以及当日值守贡院的衙吏通通缉拿入狱!”
“你在威胁朕?”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陛下此举实非明君所为!”
“何为明君之举?”昭元帝蹙眉,沉声问道。
柳柒唇线紧抿,没有回答。
良久,昭元帝轻叹一声:“砚书,你起来罢。”
柳柒仍跪在地上,不为所动。
昭元帝摇头,无奈道:“今次尚未放榜,皇城司关押的二百三十七位士子皆为国之栋梁,无论是谁夺得三甲,都将是朕的学生,朕岂会轻易动他们?”
他自御桌后起身,将柳柒扶了起来,“诚如你所说,这些考生都是文弱之躯,只需关上几天便会自行招供。”
柳柒问道:“如果他们风骨凌然,拒不招认呢?”
昭元帝微微一笑:“那便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
离开皇宫时已近戌时,柳柒转而前往皇城司衙署,下轿时正逢皇城司指挥使徐靖从衙署内走出,不待他开口,徐靖就已对他拱手揖礼:“卑职见过柳相。”目光落在那一身绛紫官袍上,不禁打趣,“柳相此番前来,应当不是为了私事吧?”
柳柒正色道:“本官想去狱中见见考生,烦请徐大人行个方便。”
徐靖笑道:“里面关了两百多位考生,不知柳相要见哪一个?”
见他沉吟,徐靖又道,“天子名声,不容玷污。陛下仁厚,本不会计较这类风言风语,然而此事发生在春闱大考时,这些考生可是未来的栋梁,国之砥柱,尚未入仕就敢揣测圣上,如斯人品,怎可担起上奉君王、下承百姓的职责?卑职知道柳相心善,可是柳相心善之际也要顾及一下陛下。”
夜色催更,星月交辉。皇城司衙署外异常寂静,夜风轻拂时,依稀捎来几丝淡薄的血腥气。
柳柒凝视着灯影重重的衙署,良久后适才出声:“陛下告知本官,皇城司抓捕这些学子旨在关押,不会动刑,还请徐大人告知狱卒,莫要对学生们施加刑罚。”
徐靖道:“卑职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
柳柒久未进食,这儿的空气又太过污浊,不免泛出一股恶心之意。
他强忍不适与徐靖道了别,旋即坐轿返回相府。
肩抬轿辇微有些颠簸,柳柒胃中翻腾不休,腹部也在隐隐作痛,他当即叫停轿夫,疾步下轿至街道一角呕吐起来。
除了晨间吃下的半碗稠粥外,柳柒有大半日粒米未进,眼下虽呕吐不止,却也只吐出了一些苦胆水,他虚弱无力地撑住墙壁,身体止不住发颤发抖。
正这时,有人递给他一张苏绣绢子,柳柒接过擦净嘴角的秽物,旋即抬手,淡声道:“送我回去。”
那人一手握住他的手臂,一手扶上他的腰,掠过脸侧的发梢上依稀有薄淡的檀木气息。
柳柒微顿,旋即抬头,云时卿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下官遵命,定将大人安然无恙护送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