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婆收拾干净产房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婴儿轻啼声,还有女人几不可闻的气声:“听眠他还在对吗?”
茹子昂将贯丘月兰额头上的发丝拨到一边,眼里都是笑意:“嗯,以后就是咱们的儿子了。”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听眠最后一丝意识随着婴儿阖上双眼的熟睡而与之彻底融合,嘴角是含着笑的。
九月初秋的清朗夜空,原本依岱城靠山,只有霜雪融化春风初伏时,万物惊蛰才会有几场雨,现在竟反常地开始不断响起打雷轰鸣声。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
茹承闫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吃炒面。他站定在炊烟袅袅的街口面馆前,等待雷鸣后的秋雨砸在脸上。
他突兀地说道:“贺於菟,我不喜欢吃炒面。”
贺於菟回答:“那我们就不吃。”
茹承闫再次强调道:“我真的不喜欢吃炒面。”
贺於菟耐心道:“你想吃什么?”
“贺於菟,炒面好难吃。”最后一句话音未落,悲伤的少年热泪盈眶,鼻子忍不住抽动,太阳穴紧绷。他不知道自已想要求证什么,又或是强调什么,一切的表达仿佛都是自欺欺人,他迫切地在这场虚无中寻求认同。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爹娘暴毙已过去五年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幻境而已。
明明仍然稍显少年人青涩稚嫩的脸蛋,被十七岁的少年带上冷静的面具,强撑着在人前避开那些闻之落泪的悲悯场合,自以为面具戴的够严实了。
在寻常凡人的短暂成长中,未曾幻想过会有朝一日穿进幻境里再见爹娘一面。所有他自以为是苦心营造的无情都在此刻面馆前分崩离析。
原来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假装无情的自已,同爹娘教导的心系天下山河远,情怀万里路逍遥完全背道而驰。
谁都没有错,只能怪春风吹得暖江水岸,却吹不暖人心。
贺於菟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们以后都不吃炒面,我做绿蒿糍粑给你吃,可香了,我最喜欢吃我娘做的绿蒿糍粑。”
茹承闫神情木然,许久才点点头,视线从面馆的招牌移到贺於菟脸上,应道:“好。”
最后一句应下,幻境也随着豆大的雨滴落下而开始扭曲,白光乍现。
仍旧是那条街,只是那家面馆的牌匾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忙活在三两张桌子前的东家面容也老了许多。
千万遍出现在梦魇之中的熟悉感不由分说地砸向茹承闫。
他记得十分清楚,这是茹子昂上任县令的第三年,先前的县令调往州郡去了,太子适时的一道旨令,就让主簿的他晋升为正儿八经的县令。
茹承闫开始往茹府折返。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五年前的那一天,一切噩梦的开始。
此刻的茹府大门紧闭,门前台阶处几十号人高谈阔论嘈杂异常,几乎人人手里一把长刀短刃。
“茹老赖!快出来!赶紧还钱!不然你就准备饿死在你这茹府里!”
“你奶奶祖宗十八代,欠债不还是吧!给爷滚出来!”
“还不上钱你这辈子就吃烂肉粪球,呸!狗都不如!”
“”
臭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往大门上扔臭鸡蛋烂生菜的。场面已经变成了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的程度。
这是县令赌债事件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贯丘月兰此前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是在讨债人叫门时才知晓原来茹子昂在外面欠下滔天赌债。
“到底是怎么回事?”茹府当中,夫妇两人相对而坐,贯丘月兰质问道。
茹承闫摸了摸鼻尖:“先前,咳咳,先前赌盟的各位东家往衙门里下了帖子,说是请官老爷到各处赌坊视察,我见他们都拍着胸脯保证已经洗心革面,面上恭敬不似假象,这才应邀巡视了各处大大小小的赌坊。”
贯丘月兰追问道:“你只是去巡查,又怎么会欠下滔天赌债?你甚至将库房掏空了也不跟我说!茹子昂,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眼见夫人动真格,茹子昂只好尴尬地解释道:“月兰,事情不是这样的月兰。你听我解释,那时东家们好整以待,非要让我身在其中地感受,并且事先说好只是感受,并不会真金白银的算筹码。”
贯丘月兰并不买账:“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今日不给我交代清楚,你就等着收我贯丘家的休书吧!”
“夫人!何出此言!这么多年我茹子昂是什么样的人夫人最清楚不过了。夫人你先听我说完。”茹子昂说了两句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喘了好一会儿才顺了气。
茹承闫和贺於菟就是在这时闯入了茹府之中,正趴在房间的窗台下屏住呼吸全身僵硬。
而幻境中此时不过总角孩童的幼年茹承闫,今日仍在城东的学堂里并未归家。
茹子昂解释道:“后来,东家们起哄,说赌一局就是水过鸭背,无法真正体验到其中乐趣。我那是赶鸭子上架,装模作样陪他们玩了两局就上楼开席了。”
贯丘月兰仍旧皱着眉不解地问道:“那怎么会欠这么多?”
茹子昂说:“用膳的时候,我明明没喝多少酒,可是不知怎的,没吃两口就醉倒了。后面醒来就是在家中了。”
贯丘月兰想起来了,是那天深夜,她与长子茹承闫正端坐家中等待久未归家的丈夫。直至夜过五更,茹府的大门才被敲响,贯丘月兰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定是喝的不省人事了才会走的大门。
一般茹子昂若是遇到推不掉的同僚相邀,结束后都会悄咪咪从角门进,不打扰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