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阿嫂这个人她也是晓得的,虽然有点贪便宜,脾气邦邦硬,但是从来都不搬弄是非。她说看见了,就一定看见了。
而且现在也没到下班时间,媳妇提前放工不回家,而是跑去电影院。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贺家姆妈的心一沉到底。
黄鱼车停在同福里对面的马路上,阿大回头,指着雕花门栏道,“就是这里,我看到他们走进去的。”
“走!”
“慢。”
绍兴阿嫂拉住她,“阿大先去探探路。”
阿大是收废品的,走街串巷不会有人怀疑。她怕他们这样闯进去,恐怕抓奸不成,倒先打草惊蛇了。
阿大激动得不行,好似接受了什么光荣任务,不是去抓奸,而是去抓特务。一脸坚定地踩着黄鱼车,甩着铃铛“叮当叮当”穿街过巷。
两人女人站在路口踮起脚朝里面望,心急如焚。谁晓得阿大一去不复返。足足过了一刻钟,铃声由远及近,阿大这才骑着车子晃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弄堂到底……有人家正在搬场。摊了点便宜货。”
阿大指了指后面的一个坏掉的三洋牌收音机,一个老式打字机,一个破掉的藤编箱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布头和两个热水瓶壳子。
“我让你去侦查敌情,你倒是收起废品来了啊?”
绍兴阿嫂眼珠子一瞪正要发作,阿大忙解释,“就是那家人家呀。我进去收废品的时候一群人在帮忙搬东西。我从窗口望进去,你家媳妇在里面忙东忙西,好像她是女主人一样。我怕她认出我,没进大门。那家男人倒是大方,指着门口这堆东西说不要了,白送给我嘿嘿。”
贺家姆妈喉管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咯咯声,眼睛一翻笔直往后倒去。
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不一会儿聚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出主意,有的说快去叫救护车,有人喊有没有医生快来救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大圈,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绍兴阿嫂坐在地上,把贺家姆妈的脑袋挪到自己大腿上,让阿大掐住贺家姆妈的右手虎口穴位,自己用力按她的人中。
“醒了醒了!”
看到贺家姆妈微微睁开的眼皮,人群沸腾起来。
“打……打……”
贺家姆妈出气多,进气少,嘴唇抖了半天,荡荡悠悠出来两个字。
“打什么?”
“打电话……”
“对!快点打电话到小菜场,让贺健快点过来。就说他家里出大事了。”
绍兴阿嫂一声令下,阿大飞也似地冲到电影院里问工作人员借电话机。
贺家姆妈用力地抿了口口水,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见不到天空,却看到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正对她指指点点。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恨不得今天压根没出门。
……
“姆妈,姆妈怎么了?”
贺健见到贺家姆妈在绍兴阿嫂的陪伴下正坐在电影院门口的上街沿,扔下自行车飞扑上来。
阿大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又讲他老婆,又说他老娘,吓得贺健连假都来不及请就过来了。
“你媳妇在里面。你……自己去看吧。我……我是管不了了。”
虽说当年魏华嫁进他们家的时候,贺家姆妈觉得她“下只角”出身配不上自己的儿子。可这么多年下来,她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个贤惠能干又明事理的儿媳妇,觉得她人品过硬。
现在大家都有钱了,不少人出去“野花花”,拆人家,离婚成了家常便饭。可她从没觉得儿子儿媳会有这样的问题,尤其不担心魏华。可谁能想到,最后偏偏是她……
贺家姆妈闭上眼,手指着同福里方向,把脑袋埋到绍兴阿嫂的肩膀后面。绍兴阿嫂做戏似得又是叹气,又是抹泪,嘴里念念有词,“作孽”“作孽”。
贺健猜到了些什么,脸色发青,大口喘着气起身。他一把拽住正准备脚底抹油的阿大,拉着他一起往对面弄堂口走去。
天有不测风云下
贺健走进弄堂。
正是傍晚时分,空气里充斥着煤烟味,柴火味。
身后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年轻的爸爸推着女儿从过街楼下走来,贺健不得不往旁边退了两步,差一点踩到蹲在地上打玻璃弹珠男小囡的手。
调皮的男孩子聚精会神,闭着一只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掌,拎起他校服的领子往家里拖,一边拖一边骂。
贺健把弹珠踢到墙角,想到了什么似得,猛地停下脚步。他走回弄堂口,眯着眼睛,抬头望向大门口雕花的门楣……
灰色的拱形门楣上,左右是两个吹着喇叭的光屁股小天使。小天使的周围刻着忍冬花和连理枝,中西合璧的门楣正中间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同福里。
贺健脚下一软,身体前后晃了晃。
橙色的夕阳悬挂在头顶,射下一连串的光圈,大大小小一个连着一个,像是一把连环箭射向他的眼球。
同福里,上海有多少个叫做同福里的老式里弄?黄浦区、静安区、卢湾区、虹口区……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个吧。可是在他的心中,整个上海滩只有一个同福里。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风雪夜,他俩躺在仓库的草堆上。她汗渍渍的皮肤雪白耀眼,吸住他的手掌。姑娘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辫子已经松散开来,遮住胸前挺巧的茱萸。瀑布般的黑发里夹杂着金黄色的草籽,像是星星嵌在夜幕中。
“等我们都回上海,你要马上来我家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