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武王将殷商遗民进行封赏,是因为他有自信能置他们于死地,如今,殿下登基后,有把握能随时置您最大的敌人于死地吗?”
我沉默不语,因为他这次问的不是别人,而是父皇。
他淡淡地看着我的眼睛:“太子殿下,所谓太上皇之议,你和先哲相比,有四不能。还请殿下深虑之……”
我微微怔忡,等再回神时,帘子已落了回去。
车轴转动,辘辘远行。
我坐在太极殿中处理各类事务,母后进来的时候,我不禁开口问道:“母后,留侯在我身处险地时助我,为什么如今却又要走?”
母后也正有诸事要操劳,步伐都迅捷,她闻言看了我一眼,仍是顿住了脚步向我道:“他侍汉数载,从来没有料不准的事,没有算不到的机谋,建汉之初,你父皇曾夸赞他是大汉第一谋士。后来他看重你,认为你有齐天之志,定能一展乾坤,这才以才事你。可是后来,却见你被围困在白登,为匈奴所擒。惊愕之间,也担忧自己的一世善于筹谋之英明尽毁……他为你如此奔波,也是怕自己晚节不保。”
我自嘲地微笑:“是么。难道他不是因为我?”
“乱世中,有心的人,难道能生存下来?”
我抬眼望着母后,母后却没有看我,穿过我的身侧,径直向内室走去。
她是在说留侯,还是在说她自己,抑或,她是在说父皇?
不久,我等到了父皇的銮驾,也等到了护驾而来的樊哙,刘建,还有恶来;随驾而至的卢绾,刘如意,戚夫人,籍儒。我本以为父皇在一怒之下,会杀了刘建,却不想他毫发未伤地归京了。
我和母后这才向外公布了消息,父皇殡天的消息,还有我即将登位的消息。
但回京的人中,刘如意和戚夫人聚在,却并没有韩信。据说他杀巨鹿郡守陈豨,夺了他的兵权,向朝廷请功,如今屯兵在巨鹿。
着人撬开钉得死沉的棺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殿中一下子便总充满了陈腐的气息。他的身体被罗绮包裹着,里面却已腐烂衰败。
我走近看去,父皇的面容如融化了一般摊在那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摸上那粘腻黑败的面庞,再到颈项,胸膛……
他本来那么强大,我几乎以为,他是一个不死的存在;而如今,他确真的死了。
屏退了所有的人,只留我一个人为他守夜。
我一直看着他,眼睛不愿意离开,即使房中弥漫满了熏香和腐臭交织在一起的奇怪味道,我却仍不愿离开。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竟是享受的……
“父皇!!父皇!!!”身后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回头,也只有他,敢在我下令封场后直闯。
“太子哥哥,你让他们放我进来!”如意的泪水顺着他姣好面颊滑过,面容在雪衣下更加苍白。
我皱眉道:“放他进来。”
宦者一松手,如意便跌跌撞撞地朝着父皇的棺木奔去,趴在上面,哭得失声。
我走上前去,缓缓地顺着他的脊背。他却没有对我说一个字,眼睛也没有看我。
登基那日,我起的很早。
天还是灰蒙蒙的,星星才刚刚黯淡下去,殿上还点着烛光,母后已经梳妆好了,站在我的身后。我身着玄色的龙袍,上绣九条五爪金龙,母后亲手绣的,用了三天两夜。
镜中,龙袍深沉的玄色和我眉心正中那块黑硬如铁斑迹,相得益彰。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似乎耗尽了我的一生。
我看着不断漏下的沙漏,不禁想起过去,那恍若隔世的青稚和单纯。
洪亮的钟鼓鸣声打破了皇城的夜晚的静谧,也拉回了我的游思。
“陛下,时辰到了。”
我牵起母后的手,迈步而出。她脸上的表情,如雕像般庄重威仪。
一重又一重,我迈过门槛。
当最后的一道大门打开,我们走出宫殿,钟鼓声已经鸣了三响。
着朝服的文武百官在地上匍匐,我登上长安的最高处,下面整齐罗列着守在四方的长安御林军。
母后放开了我的手,我向前走去,迈上小台阶,走向那个我汲汲而求的那个位置,那个耗尽了我一世真情的地方,那是一张龙椅,宽大而富丽堂皇。我缓缓地撩起袍角,落座。
这一天我期盼了很久,如今俯瞰天下,却有些不真实。茫茫的视野中尽是皑皑的白骨。
地平线的尽头,风吹如诉,宛若大地送别的箫声。
除了保国安民,大赦天下外,我发出的第一道诏书,是封如意为长乐王,永享王爵,算是兑现在巨鹿恶来代我于天下人面前许下的诺言。
我发出的第二道诏书,是封韩信为太尉王,统领天下兵马,封地韩国,但需他来京受赏。
大典结束后,我吩咐刘建,让他稍作准备,若是韩信不受赏进京拜谢,便趁着他从巨鹿向韩进发的路途中派死士去刺杀他。
刘建问我:“何名?”
我道:“朕的父皇便是死在他手,而非陈希。韩信弑君的罪状,朕总有一天会昭告天下,为父皇报仇。”
刘建点了点头,却带我去看了一个人,阴湿的大牢让我不禁微微皱眉。
牢房无窗,只有昏黄的油灯微弱地闪动。
我微微虚了眼,这才在黑暗中,渐渐看清了牢中的景象。
腐臭的气息扑鼻而来,牢房角落的草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头发乱成一团,跟草混在一起。
刘建指着里面那团看不清样貌的人体说:“陛下,您知道这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