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候老老实实地躺下去,又叫住她,“你干什么去?”
“郎君还有一遍药没吃。”
“不急,”谢候打量她一身粗麻衣布裤褶,“你怎么在这?”
他记得自己是被快马加急送到了温府医治,却不记得当时有她在场。
上官风垂了首,“蒙将军和夫人看顾,我阿弟已经痊愈,无须再卧床。夫人归宁,带走了阖府下人,我一个女子不宜再留在府中,将军便将我送到此处。幸得师父不弃,愿意收我为徒。”她抿了抿唇,又露出赧然之色,“才几日功夫,还什么都没学会,教谢郎君见笑了。”
谢候恍然,原来她是随温嫂做了医女,怪不得一口一个师父,这于她而言倒也是一番机缘,只不知她能否吃得了那般苦头。
“温家阿嫂可不是一般的医女,听闻她战时一直都是随军的,一个妇道人家随着大军辗转南北,可是不容易。”
上官风理会得他话里的意思,向他报以感激的一笑,之后柔声道:“我只盼着别辜负师父的期望,早日学得她的几分皮毛,也好为她分忧,李将军、李夫人和谢郎君于我姐弟有再造之恩,我们无以为报,若能略尽一份绵力,也算是报得万一了。”
谢候摆摆手,“沙场可不是寻常玩耍的地方,你不怕受苦么?”
上官风笑着摇摇头,语气依旧温柔,却流露出蒲草一般的坚韧之意,“习得一技之长,寻得前行之路,这怎么能是苦呢,这是我的福分。”
“寻得前行之路……”
谢候琢磨她这话,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拍着床板赞道:“好!这话说得好!想不到你竟然有如此豪情壮志!”
动作间不慎牵连伤口,下一刻便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抽气。
上官风赶紧查看他的伤口,见无事后方才放下心来,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位谢郎君与一般门阀士族的子弟不同,非但没有骄矜之气,反倒是平易近人得很,甚是可爱。
“谢郎君金玉之质,也有投笔从戎、报效家国之心,妾身蒲柳,安能自惜?”
谢候为了从军可谓是几次三番碰壁,每次灰头土脸之际都能被她撞见,此刻听她这般柔声细语说来,不由有些脸热,羊脂玉似的白面皮沁出一层薄红来,忽然朝着上官风露出个傻气的笑容。
“你真这么想么?”
上官风认真点头。
谢候顿时开怀,兴致勃勃地与她讲起了江上遭遇,话里自然添油加醋,大是渲染了一番自己的勇武。
上官风听得入了神,到惊心动魄处不时发出轻微的讶声,谢候得意,愈发说得眉飞色舞。
“当时那贼子怒目环睁,穷形恶相,提着把丈八大刀就朝着我头上砍了过来,我浑身一凛,当即怒喝一声,拔出巨光迎上,三招过后,直将那贼子逼得连连后退……”
……
李勖走到门外,恰将小舅这番自吹自擂听个一清二楚,不由哑然失笑。
直到屋内的天光被尽数遮挡,谢候这才发觉有人到来,来人身材高大,比门框还要高上一些,须得略略低头方能进屋。他愣了愣,立刻叫了一声“姐夫”,撑着身子便要起来。
李勖摆手示意他躺着,温言道:“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他答说没什么,好得差不多了,李勖点点头,又问上官风他的伤情恢复得如何。
谢候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个姐夫出身寒微,官职也不高,远远比不得谢家一众潢潢贵胄,可不知为何,谢候总觉得他周身有股威仪甚重,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沉稳气度,令人不敢直视,在他跟前总觉得有些紧张。
思及方才那番玄言,不免又有些尴尬。等到上官风退出屋去,方才摸着鼻子嘿嘿一笑,“求姐夫莫要与她戳穿我。”
李勖笑着摇头,“你阿姐已经与我说了,逢春勇毅过人,此行能够化险为夷,全赖逢春舍命相护。”说着竟朝谢候抱拳,十分郑重道:“姐夫多谢你!”
“我……”谢候一下子涨红了脸,“那都是我该做的,若不是姐夫及时搭救,只怕有一百个谢候也不顶用。”
李勖眉心微跳,此行凶险异常,几乎步步刀兵,她们姐弟二人能扛过来实在是万幸,他终究是去晚了。
抿唇没做声,半晌沉声道:“好好养伤,伤好了有你的用武之地。”
“姐夫!”
谢候激动得一下子坐起身来,连疼痛也顾不得了,双眼放着亮:“你、你答应了?”
李勖露出一丝微笑,“只不知从卒子做起可委屈了你?”
谢候听出这话里的严肃之意,直将头摇得发晕,“三郎是姐夫亲弟,亦不过是小卒而已,谢候安敢乱了军纪教姐夫为难?姐夫放心,谢候自甘为卒,便是要靠着实打实的战绩为自己挣功名,绝不会给姐夫拖后腿!”
李勖含笑颔首,拍拍他的肩膀,嘱他按时服药,安心养伤,转身离去不提。
夜风紧,营房内灯烛高烧,火焰抖动不休,地上一片缭乱焰影。温衡握着一卷《六韬》候在书房门外的横案前,显是已等了许久,一见到人来便起身相迎,近前拱手笑道:“恭喜将军!”
年轻将军的一丝赧意隐在暗影里,眼角眉梢的素霓意气被烛火映得通亮。温衡大笑,伸手道了句“将军请”,二人相携入内。
不出所料,长生道匪的确是为了刺探军情而来,他们打扮成过路客商,顺着沪渎口开进长江,兵分两路,一路从京口西下建康,沿途打探各地驻军屯粮和船只数目,另一路自破冈渎东入三吴,秘密联络会稽、吴郡等地的信众,只待荆扬启衅便扬帆南下,来个里应外合,趁机夺回浙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