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上写了三种糕点的做法,条头糕,松糕和密糕。松糕的配料里有一样莲子,条头糕里有一样桂花,密糕里有一样玫瑰,这三样需要去镇上买,谭五月用毛笔勾了起来,让府里细心的丫头去配齐。
曾经娇艳的花如今落了满道,凉风一袭,花瓣混着香飘然而去,五月站在门口,心中稍感惋惜。
柳湘湘不知道打哪回来的,浅碧色的一身旗袍,谭五月看到她窈窕的身段和侧脸,掩映在尚未落尽的花树里,细眉有种浑然天成的精致,如同粉树间清秀婉丽的枝丫。
谭五月想过去叙两句话,冷不防瞧见那杂役扛着竹条扫帚进来,照例是两条毛毛虫似的狭眯的双眼,冷飕飕地看过来。
谭五月有些怯意,那厢柳湘湘已然推门进了屋。
谭五月缩回了步子,讪讪地回屋合上门。屋里清幽下来,倒也算雅致的一间屋子,木黄的桌椅,竹篓里几副书画卷,床上搁着青粉的方枕。五月不知怎么的,竟在自己的屋里蹑手蹑脚起来,在床榻边周旋了几步,反复打量那方枕头。然后在枕下摸出了那本薄薄的书。
日暮西垂,随后天色变深,星辰爬上天,抖落了点点光辉。
谭五月晚上便主动请缨去请那柳湘湘用晚饭。阿婆对她这殷勤劲儿总归不满,但好在五月近来乖巧,便还是让去了。
谭五月敲了门,半晌没人答应。俯耳一听,有悠扬曲声从里头传出来。
大抵是那留声机的声音盖过了敲门声,柳湘湘没有听到。谭五月掂量着分寸,想起柳湘湘进她屋子时,并无生疏地敲门。
可谭五月没有这个胆子。她绕到了西侧的窗前,发现这扇窗子正对着花树,花树后又是亭台的檐角,取景及妙。
窗户并未关上,谭五月稍稍踮起了脚尖,瞧见房里点亮的灯盏,幽黄的光暗暗沉沉,反倒是窗口这一片要明亮些。
视线再往里探,谭五月就看到了柳湘湘。
留声机里盘片转动,唱出了悠扬的小调。柳湘湘踮起脚尖,踩着这调子,急旋慢转,腰肢款摆,时而清雅如步步生莲的仙子,时而又风流如千娇百媚的花妖。举手投足已是风姿婀娜,轻巧回首,美目流盼,便更显娇媚。
花香萦绕,谭五月不禁有些呆滞,只看着柳湘湘素白的裙衣从风飘舞,用发带束起的墨色长发轻晃,就叫人恍惚了心神。
柳湘湘出了一层薄汗,双眉蹙起似是有淡愁萦绕。
一曲舞罢,她瞧见了窗边呆头呆脑的“小贼”。
柳湘湘倒不怕她看,其实她早已瞥到她,只是不想这恼人的人,竟在这一动不动站了这些时候。
柳湘湘心头略有躁意,佯装没有瞧见她,只是拿捏着模样轻咳两声。谭五月一时有些惊,四下一看,竟一时忘了自个儿在哪。
等谭五月好不容易摸到门口,端端正正地敲门。
“请你过去吃饭呢,柳姐姐。”
谭五月的脸颊微红,这一请请了这些时候,回头又不好解释。
“不去,我今日乏了。”柳湘湘压根儿没有抬眼看她。
谭五月偷偷打量柳湘湘的表情,瞧见她确实恹恹的,又不像困倦。
“你……不高兴?”
柳湘湘坐在桌边,把玩着桌上精致的瓷杯,道:“是也。”
谭五月怯声怯气:“何事惹你了?”
“勿需管我。”柳湘湘笑,“反正你将就我,不过是想替你爹爹看着我。门外那个,总是神神鬼鬼的,莫不是那老太打发来盯着我,以防我做些败坏名声的事。”
糕点
十一
看阿婆的脸色多了,谭五月多少懂得察言观色的功夫。
她前一刻还回味着柳湘湘踮着脚尖,在颇为摩登的曲子里,妙曼地舞动。下一秒,柳湘湘就冷了脸,虽是挂着笑,话里却带了几分讥讽。
阿婆生气时,谭五月除了怕,就是想着怎么躲。
柳湘湘生气的时候,谭五月倒不怕也不想躲。她偷偷地瞟柳湘湘的表情,字斟句酌地问:“你为什么恼我?”
低声细气,亏得柳湘湘耳力不差,才勉强听清。
柳湘湘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天边一抹月华如白练般倾泻,高墙冷壁,飞檐楼阁,树影摇晃。
这就是以后要生活的地方吗?柳湘湘有些看不明白。
在谭五月这个年纪,柳湘湘早已跟着姨娘往来交际应酬。她出生原不算太差,也算个名门大户的小姐。只是家道中落,父母学人做生意,更是把家本亏了个空,不得不另谋出路。
姨娘是上海的夜晚里出了名的一抹景色,带着柳湘湘周旋于上海的商富间,颇有些培养接班人的意思。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乡富和漂过大西洋的绅士们,不论是谈生意还是四处周游,到哪都爱带着一个两个女人取乐。柳湘湘是个聪明孩子,八面玲珑,逢场作戏、虚情假意的那二三伎俩,不多时就熟稔于心。
交际花,说透了不过是个高级娼-妓,做的生意比柳巷韩庄高档不到哪去。柳湘湘冷笑,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知道如何在话里留一点儿引人入胜的遐想,知道怎样展露身体最勾人。
靠脸吃饭的行当,丑的比不过漂亮的,漂亮的比不过年轻的。柳湘湘在圈子里已经混了好几年,她也不似姨娘那样愿意培养后继者。她需要一个靠山,或者简单来说,一桩名正言顺的婚事。
她这样的女人,若是谈爱情,才真当是让人嗤笑。
谭仲祺是个不错的人选,虽然透着一股子迂腐气,但总归算是老实,不是油头滑面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