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安定眼下局势便是最好不过,失地自然能将来图谋……北地的边民恨朕,却问问朝野上下,问问朔州以南的子民,是要一个让他们无战火之忧的皇帝,还是要一个铤而走险穷兵黩武的睿王!”
裴珩却仿佛听到了一句天大的笑话:“将来图谋?那敢问陛下,后来修生养息两年,为何迟迟不动兵?是怕吃了败仗,您的新君名声不好?”
说到这里,他浅色的眼珠冷冷盯着皇帝,一字字道:“当年朔州战场上的萧广渡,确是个英雄明主,然而现在,皇帝的野心和能力只怕都已被京师的歌舞升平磨没了。”
他直呼皇帝之名,无半点异色,这些旧事今日全掀开了,倒也痛快。
他甚至也没再提当年萧旸被逼逃亡的冤屈,和裴氏母子那几年阶下囚一般的屈辱。不揭破这层纸,是给这位曾有赫赫战功的皇帝的最后一点敬重。
裴珩说罢,便转身要走,皇帝呼吸急促,挣扎着坐直了,高声道:“裴珩!你听信安国公妖言,率兵谋逆,实则得位不正,将来又能坐稳帝位到几时!”
他言语激烈,直指安国公今日能辅佐他逼宫,将来也能用“得位不正”的理由,再次谋反,为萧容深铺路。
裴珩却并不在乎,冷笑道:“陛下将安国公看得太重了,他有何心思,我心里清楚。”
老皇帝听得分明,这是对安国公早有戒心,他怔愣一瞬,大笑道:“他聪明一世,枉费心机,将来折在你手里,不知会不会后悔!”
他连声大笑,忽而张口呕出一口血来,青灰色的脸格外泛着死气,连问罪的心力也没了。他嘶声道:“裴珩,朕知道你的手段……你且想想知遇的处境。”
裴珩一顿,没有说话,仍往外走去。
太医们战战兢兢立在台阶下,见睿王出来,连忙提了药箱又进了门去,大约是瞧见了床帏上的血迹,肝胆俱裂,哀呼道:“陛下!”
东暖阁外守卫的禁军各个拔出刀来,裴珩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众人慑于威势,又不敢上前,纷纷退让。
安国公等候已久,见睿王出来,当即上前道:“皇帝他……”
“一息尚存,太医正诊治。”
裴珩看了一眼安国公隐约失望的面容,嘴角露出个冷笑:“怎么,安国公希望本王这趟进去,是去弑君?”
这话锋芒毕露,安国公悚然,仿佛见到了多年前气息奄奄却神情冷厉的少年,拱手道:“不敢!”
裴珩的目光刀锋一样剐过他脸上颤抖的纹路,道:“安国公有何不敢,若是本王当真动了刀,这岂非将你俩的罪责全抹去了。”
安国公顿觉如芒在背,竟不敢再开口,冷汗直流。
另一边,太子往东暖阁内张望许久,面有焦急之色,心里也明白皇帝决不能这时候咽气,至少要等到威远军来援。萧知遇又已逃离东宫,不知去向,他没法借此拿捏裴珩。
只能盼萧知遇还在宫中,尚有一丝机会捉回。
他这般频频回头,裴珩察觉到了,似笑非笑道:“太子若有急事,不妨前去料理了,紫宸殿由本王照看。”
什么照看,等着老皇帝驾崩,便要拥立为新君罢了!
太子暗暗咬牙,看了眼裴珩冷漠的脸。
又忽然想到皇帝病危,这样好的机会,裴珩非得劫走萧知遇才肯动手,摆明了萧知遇在他心里分量不轻,便是不在跟前,兴许也有些作用。
一念至此,太子忽而鼓起一点胆色,目光望向安国公,冷笑道:“不知我那五弟去了何处?之前听闻竟带着亲卫把翠微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实在无礼。”
说着看了一眼裴珩,接着道:“睿王有闲心留在此处,不如去找找我那二弟,兴许还能赶在被乱军误杀前找到他。”
裴珩不为所动——萧知遇分明已被送去京外,太子此言不过是拖延形势。
然而太子语气实在笃定,裴珩直觉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握着直刀的手紧了紧,已有些焦躁。守在紫宸门外的赵诠忽然闯了进来,快步上前,朝睿王道:“世子,去往京外的一行人……已被尽数截杀。”
裴珩勃然色变,喝道:“他人呢?”
赵诠半跪在地,连头也不敢抬,“不知去向,是属下无能。”
太子隔得远听不见声音,却能猜到一二,心里有了底。
他方才面色还是惨白,如今反倒有恃无恐,负手笑道:“睿王放心,你只管去寻发妻,勤王救驾之功本太子绝不会忘,好歹是姻亲,定然记着此恩。”
这话说得漂亮,端着天家的架子,又拉了亲家的关系,承诺既往不咎,来日还是君臣。
安国公却脸色大变,睿王若是撤兵,他和容深又置于何地,立刻近前劝道:“睿王不可,走到今日一步已是不易,难道要前功尽弃不成!”
他还指望有人能一道劝劝,回头一瞧,盔甲下面尽是冷硬的脸,竟无人帮腔,一个个都望着裴珩,等候命令。
裴珩面色不定,目光从东暖阁,一寸寸移到太子、安国公等人的脸上。黄昏将暗的光线映在他颊侧,竟显出几分莫测。
半晌他忽然开口:“张闻喜,将他拿下。”
这话没头没尾,张闻喜却应声出列,安国公随即被几名北庭禁军按住肩膀,直跪在地上。他尚且一头雾水,愕然道:“睿王?”
张闻喜嘿嘿笑了一声“得罪”,便拔出长刀,作势要砍。
安国公没料到裴珩如此喜怒无常,顿时目眦欲裂,张口欲呼,南衙禁军几名首领俱都毫无反应,唯有一人沉不住气,竟策马冲了出来阻拦,挡在安国公身前道:“睿王三思,一言不合妄杀朝廷重臣,谁人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