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位之初,便下令在京师北面的河流及下游打捞寻人,做足了功夫。两日后还真捞出了几具尸体,面目全非,其中一人手中紧握着一把匕首。
死状凄惨,许多官兵不忍相看,连连退开,睿王竟亲自俯身割开尸体的衣袖,查看烂得露了骨骼的右臂。
京兆府尹知道内情,叹息着还想安慰睿王几句,睿王却忽然道:“不是他。”
便又捏着尸体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拿出了这把并无特殊,甚至锈了一块的匕首。
小余
街边的糕点铺腾腾地冒起了烟雾,小余背着竹篓路过,在铺子上买了几块糕点,塞进衣襟里捂着,老板娘便笑道:“小余,要回去了呀?”
小余点点头:“药草都换了钱了。”
他慢吞吞转过一条街,往城门口走,途经一个字画摊子,拿笔的秀才一眼瞧到他,连忙招呼:“小余,小余,来帮忙写几个字!”
秀才正楷写得漂亮,却不善行草,有些字画便时常捉到小余来写。
小余走过去,擦了擦手,左手提笔流利写成,秀才瞧他白皙的脸上泛着薄薄的红,鼻尖挺秀微附汗珠,光彩莹然,看得一时出神。
他的眼神过于直白,小余只得说道:“好了么?再不回去太阳更晒了。”
秀才连忙换了空白的画幅,道:“还有一张,你就写……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小余依言写了,秀才见他每一幅字风格迥异,不由叹道:“你有这般能耐,比我好了百倍不止,怎去当了药农?”
小余搁下笔,胡诌道:“我家里原也是做字画生意的,擅仿名家之作,说难听些便是赝作,难免得罪人。”
秀才摇头直叹,又心想这样的相貌,便是得罪了人,何至于埋没在穷乡僻壤。
小余身体不好,紧赶慢赶,又搭了樵夫的驴车,终于回到了山里。他丢下背篓,照看了一大片药圃,拔草浇水,又去后院翻晒了药草,忙完了便躺在门口的摇椅上,吹着风翻起了书肆借来的话本子。
话本界的热门题材,这么些年依旧是睿王与皇子二三事,大约是当年宫变的过程和结果都充满了戏剧性,激发了野史爱好者的兴趣。
什么婆媳伦理,人鬼情未了,宫廷恩怨,各种类型百花齐放。
譬如这本,写二皇子身埋泉下,幽魂难抑相思苦,夜夜与睿王相会,裴太妃痛心疾首请了道士驱邪,打散了佳人魂魄。睿王一病不起茶饭不思,哀呼卿卿,裴太妃悔不当初,险些白发人送黑发人。
再譬如这本,写睿王做了鳏夫,有大臣巴结奉上美人,与亡妻几分相像,睿王一见便忆起故人音貌,当即收入房中恩爱缠绵,日久生情难以自拔,移情别恋又愧对发妻。由于剧情离谱,招了看客一堆烂菜叶子后,作者又悬崖勒马揭露此人乃是二皇子借尸还魂,皆大欢喜。
最出名的依然是风月老叟新作,说那睿王当日救下二皇子,恨他出逃决裂,将人秘密带回睿王府囚禁,折断羽翼做笼子里的金丝雀,从此成了一对怨侣。
小余一口茶喷出来。
这里是小地方,书肆能借来消遣的话本也不多,一翻一个准,他只能随便看看。
乡下偏僻,离京师千里之遥,村人连当今圣上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京中局势。翻看这些时新之物倒还能了解些京师之事,风月老叟虽写得最离奇,多少还有些信息挑挑拣拣的能看。
这些话本子的共同背景,新帝登基后无所作为,得知唯一的儿子重病后便一蹶不振,如今朝中是睿王摄政。
四年前那场兵变,不少人叹息睿王错失夺位的机会,他却知道最多不过几年,裴珩迟早会登位——手握重兵,或早或晚罢了。
小余草草翻过这些话本,搁在一边,摇椅晃晃悠悠,鸟雀啁啾,他望着繁密的枝叶出神,半晌拿了蒲扇盖在脸上,遮了明亮的日光,逐渐睡去了。
却说方才那城镇上,官兵鸣锣叫嚷,催促摊贩收拾收拾让道,说是有朝中军队剿匪回京,途经此地,闲杂人等惜命些,莫要近前。
为首的听闻是忠武将军,率兵进了城门,好大的气派。道旁的百姓各个畏惧地让出了路,将军也无意停留,准备赶快回京。
忽而瞧见旁边支着个字画摊子,正中挂着一幅美人像,秀才正拿着画笔,对着画像发愣。
宋玄升是个粗人,不懂字画,但画上人是男是女倒还认得出,分明是个粗布衣裳的男人,他便新奇地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猛地一顿,转头眯眼细看许久,忽而勒马,用马鞭指着笑道:“这画是谁画的?”
秀才还在发愣,被邻里推了一把才回神,只见眼前的骏马比他人都要高,后面跟着一长队望不见边际的官兵。
他心里忐忑,结巴道:“是草民所画……草民学艺不精,将军见笑了。”
宋玄升让人摘了画呈上,拿在手里打量许久,看了眼秀才,见不相像,又问:“画上的是谁?”
秀才一怔,张张口竟没敢回答,边上的官兵也认得,殷勤答道:“回将军,是十里外的药农家的小余。”
又有好事的笑道:“这秀才今早看小余都看愣了,竟还画了像呢,不知什么心思。”
“将军认得小余?”
秀才面色涨红,宋玄升摸了摸下巴,读了画卷上的题诗:“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看得出是何意,酸得嘶了一声,摇头道:“不管此人是谁,都不是你能肖想的。”
说罢将画幅一卷,塞给身侧的副将,朝当地的官兵道:“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