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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第2页)

接着,我们重又保持着沉默,入神地看那风景。可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在这里出神凝望风景的人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一种空旷而不着边际的奇妙感受袭击了我,我甚至感到无可名状的痛苦。这时,我身后似乎传来一阵深深的叹息,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叹气的人是自己。我回头看着她,想要一探究竟。

“要是能像现在这样……”她凝神回望着我,声音略有沙哑。话说出一半,又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忽然用一种和之前不同的语气,不管不顾地把话讲完:“我要是真能活那么久,该多好啊。”

“又说这种泄气话!”

我有些焦急地低吼起来。

“对不起。”她简短地道歉,别过脸去。

方才那种连我自己也不知缘由的情绪,此刻正渐渐变成一种焦躁。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山那边,可刚刚在那片风景之上瞬间生出的奇异之美已经消失殆尽。

当晚,我要回旁边的小房间睡觉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刚才真是抱歉。”

“算啦。”

“我当时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可一不留神,却说出了那种话。”

“那你当时到底想说什么?”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过吗?只有在行将就木的人眼中,大自然才会展现出它真正的美。刚才,我想起了你的这句话……不由得意识到,自己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是不是因为……”她边说边盯着我的脸,目光如诉。

她的话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我不禁垂下眼帘。这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刚才一直令我焦躁不安的、含混不清的情绪,总算在我心里渐渐成形:“是啊,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方才觉得那景色美不胜收的人不只是我,而是我们两个人。这么说来,刚刚其实是节子的灵魂做了一场梦,一场要透过我的双眼、我的思维才能展开的梦……但我方才竟然没有想到,节子想象的是自己生命最后的瞬间,我却由着自己的性子,自私地设想我们长命百岁的情景……”

她一直如刚才那般静静地凝视着我,直到我抬起眼来,从那些优柔寡断的思绪中挣脱而出。我躲避着她的目光,来到她的床前,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心里羞愧难当……

终于到了盛夏。这里的夏来得比平原地区更猛烈。蝉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里总像有什么烧了起来,甚至能从敞开的窗口闻到树脂的气味。傍晚时分,许多患者为了更顺畅地呼吸,把床挪到了户外的阳台。看见这群患者,我们才发现这阵子住进疗养院的病人突然多了起来。不过,我们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照旧过我们的生活。

这阵子,节子因为暑热,彻底没了食欲,晚上也经常睡不安稳。为了守着她睡午觉,我比从前更加费神,时刻注意着走廊里的脚步声,留意着不让蜜蜂和牛虻飞进屋里。就连因为天热而变得粗重的自己的呼吸声,都会让我心神不安。

屏气凝神地在病人的枕旁守护她的睡眠,对我来说,和入睡也没有多大分别。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睡梦中仍然时快时慢的呼吸,这时时让我痛苦。我的心脏甚至与她一同跳动。轻度的呼吸困难似乎不时侵扰着她,每当那时,她的手就微微颤抖着抬到喉咙附近,像是要抚平这苦痛似的。就在我猜想她是被噩梦缠身,犹豫是否该叫醒她时,痛苦的势头又似乎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松弛的状态。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甚至从她那均匀而平静的呼吸中感到一丝快慰。当她醒来,我便轻轻吻住她的头发。而她依旧神色困倦地看着我:

“你一直在这儿吗?”

“呃,我刚才也打了个盹儿。”

有些晚上,如果总睡不着,我便像成了癖一样,不知不觉地学她的样子,抬起手靠近喉咙,做出试图抚平痛楚的手势。等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甚至会觉得自己也真的有点儿呼吸困难。可我却为此感到愉快。

“你最近的气色可不太好啊,”有一天她比平时更认真地看着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那回事,”她的话让我心头一暖,“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不要老守着我这个病人,出去散散步吧。”

“天这么热,怎么散步?……晚上又不比白天,周围一片漆黑……再说,我每天都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啊。”

我不想再和她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于是跟她念叨起每天在楼道里遇见的其他病人。我讲起那几个经常站在阳台上的少年,他们以天空为马场,把飘动的云彩比作各种类似的动物;讲起那个重度神经衰弱、个子高得有点儿吓人的病人,总是扶着陪住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唯独没有跟她提起那个从未打过照面的十七号病房的患者,每当我从他的门前路过,总能听到可怕的咳嗽声,几乎是令人毛骨悚然。每次我都想,那恐怕就是这个疗养院里最严重的病患……

八月已经接近尾声,可每个夜晚依旧难熬。这样的一个晚上,当我们辗转难眠时(早已过了该就寝的九点钟……),对面楼下离得很远的那间病房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从楼道小跑而过的脚步声、护士压低嗓门的呼叫声和器具尖锐的碰撞声。我不安地侧耳听了一会儿,声音总算止住了。但几乎与此同时,沉默的喧嚣在每栋大楼里爆发,和刚刚的噪声没有什么区别,最终连我们脚下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我知道刚刚像风暴一般席卷整个疗养院的究竟是什么。方才我数次竖起耳朵,谛听隔壁房间里病人的动静。病房里的灯早就灭了,可她好像也和我一样,一直没有睡着。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不曾翻身。我也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屏住呼吸,等待这场风暴自然平息。

到了午夜,风暴才终于有要停歇的样子。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迷迷糊糊地刚要睡过去,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两三声神经质的咳嗽,像是一忍再忍,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似的。我顿时惊醒,那边的咳嗽立刻停了,可我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去隔壁。她独自待在一片黑暗之中,像是有些害怕,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我。我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旁。

“不要紧的。”

她勉强微笑,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默默地坐在她的床边。

“你不要走。”

她一反常态,怯生生地对我说。就这样,我们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明。

这件事之后,不过两三天,夏天就匆匆结束了。

到了九月,几场瓢泼大雨下下停停,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之后,又变得连绵不绝。像是还没等树叶枯黄就要先把它们沤烂似的。就连以往总是敞开门窗的疗养院病房,现在每一间都从早到晚门窗紧闭,屋子里一片昏暗。风不时摇晃着窗子,屋后的杂木林中不断传来单调、滞闷的声音。无风的日子里,我们整日听着雨水从屋顶落到阳台的声音。一天清早,大雨总算转成蒙蒙细雨,阳台对面那狭长的中庭显得亮堂了些。我漫无目的地从窗边向下望,一位护士正在如雾的细雨中信手采撷开得烂漫的野菊花和波斯菊,之后从中庭的另一头往这边走来。我认出她是十七号病房的陪住护士,突然想道:“啊,该不会是那个总是咳得让人难受的病人死了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在雨中采花的护士,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她的样子有几分开心。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

“这里最严重的病人果然就是他吧?那要是他终究难逃一死,下一个,会是谁呢?……啊,要是院长之前没和我说过那些该多好啊……”

那护士抱着一大束花消失在阳台下面,而我依然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傻傻地向外望着。

“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节子躺在床上问我。

“刚才有个护士,下着雨还在采花。不知道是谁。”

我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离开了那扇窗。

可说不上为什么,接下来的一整天,我几乎都没仔细瞧她一眼。我甚至觉得她已经洞悉了一切,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有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让我越发痛苦。我不断告诉自己:如果我们抱着无法与对方分担的不安和恐惧,就会渐渐产生分歧。这样绝对不行。于是我想拼命快点忘记这件事,脑海里又偏偏除去此事再无其他。到头来,我竟想起了我们住进疗养院第一天的晚上她做的梦来。那个夜晚飘着大雪,我起初本不想听她说那个不吉利的梦,后来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了她——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她成了一具死尸,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一会儿穿过不知名的原野,一会儿又走入森林。她分明已经死了,却透过棺材清楚地看到寒冬荒芜的大地和黝黑的冷杉,听到吹过大地和树梢的萧瑟风声……梦醒后,她仍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耳朵冰凉,耳中满是冷杉的涛声……

在这蒙蒙细雨接连不断的日子里,季节已经彻底转换了。我们这才发现,之前那么多的患者已经一个个离开,剩下的都是不得不在这里过冬的重病患者,疗养院重新回到了夏天来临前的寂静。十七号病房患者的死亡更是凸显了这种气氛。

九月末的一个早上,屋后那片杂木林浓雾缭绕,透过走廊北侧的窗子,我无意间看到树林里有人进进出出,一改往日的荒凉,觉得很奇怪。我问了问护士,见她们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便把心里的疑问抛到了脑后。可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两三个勤杂工,透过林雾隐约看见他们在砍伐山坡边上的栗子树。

这一天,我偶然得知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患者们大概都还不知道:据说那位有些可怕的、患有神经衰弱的病人在这片林子里上吊自杀了。如此说来,我以前每天都能在走廊看见那高个子男人好几次,他扶着陪住护士的手臂走来走去;从昨天起,他的确忽然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轮到那个男人了……”本来十七号病房的病人死后,我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而这起不到一周便发生的意外死亡,不由得让我松了口气。以至于这场阴森悲惨的死亡本应给我带来的不快,也因此被冲淡到几乎不存在。

“即使医生说节子的病况仅次于那个不久前死掉的家伙,也不意味着就给她判了死刑!”我故作轻松地开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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