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树林里的栗子树被砍掉两三棵后,空出来的地方总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那几个勤杂工干脆接着沿着山坡的边挖下去,再把土运到住院楼北侧的一个空出来的陡坡上,把那里填平了些。看来是打算把那里修成一个花坛。
※
“你父亲来信啦!”
我从护士交给我的一大沓信中拿出一封交给节子。她在床上躺着,接过信后立刻两眼放光,像个小女孩似的读起信来。
“哎呀,父亲说要过来!”
原来她父亲正在旅行,旅途当中写信告诉我们,最近打算利用返程的时间,来疗养院看看。
那是十月的一个大晴天,只是风有些大。节子这几天一直卧床,食欲不振,明显有些消瘦了。可从那天起,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还不时靠在床上或坐起来。还常常像是想起什么好事一般,脸上浮起笑容。我没有打扰她,我知道,她是在复习只在父亲面前展露的少女的微笑。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父亲到了。
岳父看上去比之前老了一些,腰也比之前弯得更厉害了。这些变化似乎使他对医院的恐惧表现得更为明显。他就这样走进病房,直接坐在我平时坐的地方——节子的枕边。也许是这几天运动过量,节子从前一天傍晚开始有些发烧,尽管她心里很期待父亲的到来,但只得听医生的话,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安静地躺着。
岳父似乎以为女儿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此刻看到她还这样卧床不起,脸上难掩慌张。于是,他仔细环视了整个病房,紧张着护士们的一举一动,还去阳台转了一圈,仿佛在寻找女儿依然如此的原因,所有这些似乎都使他感到满意。在此期间,他看到节子脸上渐渐露出蔷薇色的潮红——说是兴奋,其实是发热所致。他忍不住重复道:“不过气色还挺好的。”像是在说服自己相信,女儿的身体多少有了好转。
我借口有事要办,离开病房,让父女二人独处。过了一会儿,再走进屋里一看,节子又在床上坐起来了。床单上摊满了岳父带来的点心盒子和小纸包,好像都是她小时候喜欢吃的,岳父以为她如今依然爱吃。一看到我,她就像个恶作剧被揭穿了的小女孩,红着脸,把床上的东西收了起来,马上就躺下了。
我有些发窘地坐在离父女俩稍远的窗边的椅子上。他俩接着刚刚被我打断的话头,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继续聊开来。净是些他们熟悉,我却不了解的人和事。其中的一些事似乎令她感动,我却不可能体会到这份情感。
看着他们如此愉快地交谈,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幅画。从她和父亲讲话时的表情和语调顿挫中,我看到极为纯真的、少女的光彩在她身上复苏。她如孩童般幸福的神情,让我想象起自己未曾参与的她的少女时代……
岳父出去了一小会儿,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在她耳边揶揄道:
“今天的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我没见过的蔷薇色的少女。”
“说什么呢!”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双手捂住了脸。
※
岳父在疗养院待了两天便回去了。
他动身之前,让我带他在疗养院周围走一走。其实是希望和我单独谈一谈。那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八岳山赭色的山壁清晰可见。我不时指给他看那群山,岳父却只是抬头看上两眼,就又专心地继续讲话。
“她的身体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啊?已经在这儿住了半年多了,我还以为她的情况会比现在更好一些呢……”
“嗯,今年夏天无论哪里的天气都不太好嘛……而且我听说,这种山里的疗养院冬天比较适合病人康复……”
“要是能冬天也坚持在这里过的话,也许会好一些吧……但她在这里可熬不到过冬啊……”
“不过她自己好像打算冬天也住在这儿呢。”我迫不及待地想让岳父明白,这大山里的孤独究竟为我们孕育了多少幸福。可一想到岳父为我们做出的牺牲,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好将并不和谐的对话延续下去:“您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就尽量多留几天,四处看看吧。”
“……不过,你愿意陪她一起在这里待到冬天吗?”
“嗯,那是一定的。”
“真是太对不住你啦……不过,你的工作最近有进展吗?”
“没有……”
“你也不能总是为她操心,多少也得做些事才行啊!”
“嗯……我打算这就……”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是啊,我已经扔下自己的工作太长时间了。得尽早把落下的工作捡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我竟变得干劲儿十足。此后,我们默默无言,无数鳞片状的云彩不知何时出现在西边的天际,然后迅速铺展开来。我和岳父伫立在山坡上,久久地望着那片天空。
过了一会儿,我们穿过黄叶斑驳的杂木林,从疗养院的后门走了回来。当天同样有两三个勤杂工在挖那个土坡。从旁边走过的时候,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岳父说了一句:“他们好像要在这边修一个花坛。”
傍晚,我在火车站送走岳父,回到病房后,看见节子正在床上侧着身子,咳得喘不过气来。我几乎从没见她咳得这么厉害过。等她稍微平静后,我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马上就会好的。”她勉强回应着我,“给我倒点水。”
我把长玻璃瓶中的水倒进杯子,拿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口,像是好了些,但那平静没有维持太久,不一会儿就比刚才咳得更厉害了。她挣扎着,整个身子几乎要探到床外面去。我却束手无措,只会一个劲儿地问:
“我去喊护士吧?”
“……”
她不再咳了,但仍然痛苦地弯着身子,双手捂着脸,只微微点了下头。
我去找了护士。护士立刻扔下我,抢先跑去。我跟在护士后面走进病房,节子正被护士双手架着,看姿势似乎是比先前舒服了些。但她垂着头,只是漠然地张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那阵咳嗽似乎是过去了。
护士一边慢慢松开架着她的手,一边说:“好了,过去啦……您再这样待一会儿,不要动哦。”接着,护士为节子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毛毯,“我这就去找人给您打针。”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该往哪儿去好。护士起身往屋外走,路过我时,小声告诉我:“出了一点儿血痰。”
我终于走近她枕边。
她的眼睛仍旧木然地睁着,人却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我伸出手,撩起她苍白的、额前垂着的一小绺卷发别在脑后,然后轻轻抚摩她冷冰冰、汗津津的额头。她像是感受到了我身上的温暖,一个迷人的微笑在她唇边稍纵即逝。
※
这以后的每一日,节子都需要彻底的静养。
病房窗户上的黄色遮阳帘全都被放了下来,屋里变得昏暗。护士们进来的时候也都踮着脚走路。我几乎守在她的枕边寸步不离,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夜间的护理工作。她有时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我马上把手指放到自己嘴边,不让她开口。
这样的沉默将我们拉到各自的思绪里。尽管如此,我们却无比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就好比此刻,我固执地认为,这次的事完全是她一直以来为我牺牲的结果,只不过这次变成了可以眼见的事实。而同时,她也有她的想法,我明明白白地感应得到,节子一直后悔不已,觉得是自己太过轻率,才一下子打碎了一直以来我和她小心再小心才培育起来的东西。
节子全然没有把自己做出的牺牲放在眼里,反倒一味地为自己的轻率而自责,这份令人哀怜的情绪狠狠地揪着我的心。我甚至把这种牺牲看作病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在那张不知何时会变成灵床的病床上,与她共同品味、享受着生的快乐——我们深信,正是这快乐使我们获得了无尽的幸福——可是这幸福真的能令我们满足吗?我们现在认同的幸福,岂不是比我们相信的更短暂、更无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