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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第4页）

夜里看护得累了，我便待在似睡非睡的节子身旁，一边反复思量着这些，一边感受着不安。最近，我动不动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即将威胁到我们的幸福。

不过，这场危机只消一周便退去了。

一天早晨，护士终于摘下了病房的遮阳帘，打开了一部分窗子。秋阳从窗外照进屋里，很是耀眼。她躺在床上，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如梦初醒般地说道：“真舒服啊。”

当时在她枕边看报的我心想：那些给人们带来很大冲击的事，结束后再回想起来，竟如同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我边想边悄悄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揶揄了她一番：

“下次父亲再来，你可别那么兴奋啦。”

她开心地红着脸，坦率地接受了我的意见。

“下次父亲要是来了，我就装不认识他！”

“量你也做不到啊……”

我们仿佛开玩笑话似的互相安慰着，像小孩子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她父亲身上。

就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周里发生的事不过是出了一点儿小差错。若无其事地将上一刻还加诸肉体和精神上的危机抛向脑后。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的……

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看书，忽然合上书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伫立了良久。接着又回到她身旁，拿起书重读。

“怎么了？”她仰着脸问我。

“没什么。”我随口答道，装出读书读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但几秒钟后，我还是改了口：

“来到这儿之后我就一直没干什么，突然想起来，也该抓抓工作了。”

“就是嘛，你也不能不工作呀。父亲之前也挺担心这一点的。”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不要光顾着我……”

“不，我还想再多顾你一点儿……”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某个之前就想写的小说的轮廓，于是一边捕捉着灵感的轨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其实，我想把你写到小说里去。因为除了你的事情，我现在好像什么也没法想象。我想把我们给彼此的幸福——在旁人都以为已经山穷水尽的时刻到来的生之愉悦——把这种别人无法体会的、只属于我们的东西，以更坚实、更立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马上做出了回应，仿佛理解我的想法就像理解自己的想法一样简单。但她只微微扬了扬嘴角，有些故作冷淡地补充道：“如何写我，就全凭你的喜好喽。”

我却坦诚地接受了她的指示。

“嗯，我当然会按照自己喜欢的方法去写啦……不过，要写出这本小说，非得要你来帮忙不可呢。”

“我也能帮得上忙？”

“对，我想请你呀，在我工作的时候，保持从头顶到脚尖都幸福的状态。不然我可……”

比起一个人茫然无措地思考，这种仿佛在和节子一起构思的做法，似乎让我的思路灵活了许多。我带着这种新奇的感受，在病房里踱来踱去，灵感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仿佛在推着我向前走。

“总是待在病人身旁，就是会没有精神的……你不如去散散步吧？”

“嗯，我要是动手写起来的话……”我的眼睛闪闪发亮，精神十足地答应了她，“一定常常散步！”

※

我走出那片森林，放眼望去，隔着一大片沼泽，越过一大片森林，无边无垠的八岳山麓在我眼前展开。在那遥远的前方，差不多紧挨着那片森林的位置，是狭长的村落，以及沿着斜坡铺开的农田。当中可以看到几片红色屋顶组成的疗养院的大楼，从远处看去显得很小，但那屋顶就像翅膀一样，清晰可辨。

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地散着步，随着自己的思绪，东游西荡地走过一片又一片森林。此刻，秋天澄澈的空气出人意料地将疗养院小小的身影拉入我的眼帘，就在这不经意的瞬间，我像是突然从附在自己身上的恶灵中挣脱了似的，第一次在疗养院外面回望我们在那栋建筑里的每一天。原来我和节子的日子过得并不寻常。我们被无数病人围着，却整日过得若无其事。与此同时，内心一直奔涌的创作欲一刻不停地催促着我，让我将自己与节子共度的、不可思议的每一天转换成哀婉却又宁静的故事……“节子啊，原来我和你竟是如此相爱。在我们相爱之前，你不存在，我也不曾存在……”

思绪时而迅疾地掠过我和节子之间的种种过往，时而缓缓地在一处驻足，似乎在无休无止地游走。在这段时间里，尽管我此时离节子很远，却也一直在和她讲话，并聆听着她的回答。我和她的故事，就如同生命本身一样永无止境。这个故事在不知不觉间凭自己的力量生长着，自由地铺陈开来，不再依靠我的意志。它甚至有了明确的目标，抛下动辄在某处停滞不前的我，兀自奔向病魔缠身的女主人公悲惨离世这一结局——这位姑娘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竭尽不断流失的力量，想要开心地、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在恋人的怀抱中，一边为留在世上的恋人而悲伤，一边无比幸福地走向死亡——这位姑娘的形象像被画在空中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男人希望自己与恋人的爱情变得更加纯粹，于是劝患病的姑娘住进了山地疗养院。可当死亡威胁到他们的时候，男人渐渐开始怀疑：即使两个人用这样的代价换来了全部的幸福，这幸福又究竟能否让彼此得到满足？——而姑娘承受着死亡带来的痛苦，始终对真诚看护自己的男人深怀感激，最终含笑瞑目。最后，男人被这位高尚的死者拯救，终于能够相信两人之间琐碎而质朴的幸福……”

这样的结局，简直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一样。忽然之间，姑娘弥留之际的画面清晰得毫发毕现，猛烈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宛如从梦中惊醒，在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羞愧的冲击下，猛地从山毛榉裸露的树根上站起，以为这样就能将刚才那些构想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

太阳已经很高了。群山、森林、村落、农田……一切的一切在秋天温和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安详。远处那座小小的疗养院，也一定正在每日的常规下运转。我的脑海中闪现出疗养院里一张张素不相识的面孔，突然，节子寂寞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她和大家的习惯迥然不同，正孤身一人等着我回去。念及此，我忽然担心不已，匆匆忙忙地沿着山路往回走去。

我穿过后面的树林，回到了疗养院。接着绕过阳台，接近最靠边的那间病房。节子丝毫没有发现我，她正和往常一样躺在病床上凝神仰望天空，摆弄着自己的发梢，眼神中略带悲伤。我本想用手指敲敲玻璃窗，现在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出神地望着她。节子似乎在勉力与某种威胁她的东西对抗，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此刻茫然若失的神态……这样的她显得如此陌生，我盯着她，难过得揪心……突然，她的表情似乎开朗起来，扬起脸，甚至露出微笑，因为她看见了我。

我从阳台走进病房，来到她身边。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她回话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她。

我什么也没有说，心情抑郁地沉默了一会儿，她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用亲密的语调问我：“你刚才去了哪里？走了好久啊。”

“去那边了。”我指着从阳台正面能望见的那片遥远的森林，简单地回答。

“哦，都走到那边啦？……小说有眉目了吗？”

“嗯，有吧……”我答得很冷淡，两人之间一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接着，我提高了一点儿声调，突如其来地发问：

“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面对我这个突兀的问题，她似乎有些畏缩，不过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便非常有信心地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呢？”

“因为我总在怀疑，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否都源于我的一时兴起。我一直把这些东西看得无比重要，可这样一来，你也跟着……”

“不许你这么说！”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你现在说的这些才是一时兴起。”

但她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我满意。她只得怯生生地守着消沉的我，过了一会儿，终于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又开了口：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里的生活让我感到有多满足吗？无论我的身体多么难受，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回家。如果没有你陪着我，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刚才在你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起初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你回来得越晚，见到你那一刻，我的喜悦就越大。就这样硬着头皮等你回来——可后来，早过了我以为你该回来的时候，你还是没有回来，我就彻底害怕了起来。这时候，就连平时总是和你待在一起的这间病房，也陌生了许多。我怕得几乎想从屋里跑出去……但最后，我总算想起了你对我说过的话，情绪才平稳了些。你不是对我说过吗？——等到很久以后，我们回忆起现在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那种感觉该有多美好啊……”

她的声音渐渐沙哑，说完这些，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角挂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又怕被她看出自己的感动，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阳台。秋日上午的天光和曾经完整描绘出我们幸福图景的那个初夏傍晚有几分相似，但又全然不同——更清冷，且闪着意味深长的光。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风景，有种莫名的感动填满了我，恍似那个初夏傍晚的幸福感，却更让我酸楚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