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玉安公主沉疴痊愈,奉召回京。
车队绵延十里,竟比来时还要浩浩荡荡,里头加了儿皇帝给陛下的东胡屠特产,还有新任大都护敬献给陛下的塞上奇珍。百姓远远地目送这位玉安公主,窃窃私语,褒贬不一。
这小半年来,北疆大多数风波都因公主而起,又莫名其妙得以平息,不知这位又退了一次婚的小娘子,回朝后命运又会如何呢?
这问题对于秦遇安而言委实杞人忧天很多余,真正的玉安公主早在三天之前,便悄然打马南下跑出好几百里了。
青山横翠碧水潺潺,来时满目苍凉,归时春回大地,秦宁马踏飞燕行进于山花烂漫间,好不畅快。
管它前路会如何弯弯或漫漫,先将心头堆积的尔虞我诈统统暴晒于春光之下,蒸腾挥发化为乌有,之后轻装向前。
再途经平昌镖局落脚的石屋,陈仓早已先一步差人过来准备停当。陈总镖头侍奉得殷勤,不单是因为秦遇安顶着大塘玉安公主这个名号,也并非小陆郎君有令,更多的是受金大娘子之托,照顾好她这位小友。
秦宁夹起喜婶儿现烤的野鸡肉大快朵颐,笑吟吟地对陈镖头道,“尺州虽好,但终究风大苦寒,此番我回京都,少不了买房子置地,回头让大娘子将客栈开到京都来,可好?”
“当真?!”陈仓难掩欣喜。
陆坦唇角上扬,默不作声地听了会儿这小娘子亦真亦幻地给人画大饼,随后独自走到屋外的水塘边,捡一颗石子玩起了打水飘。少顷,秦遇安跟了出来,“事情全部顺利了结了,兄台还有何忧思?”
“你。”
狭隘点说,世间凡俗男子所求,不过就是金钱和女人。那些身披兽首禽翅官袍自诩心怀家国天下者,所求的,也不过是全天下的金钱和全天下的女人。
秦遇安先是一怔,继而冷笑,“所以说陆大人名利双收,就缺一副添香的红袖了是么?”
从对面的春山崖上垂下来一条百尺余长的小飞瀑,如一道珠帘迸开后跌碎聚成一泓春水,在阳光下闪出星星火彩。和那粼粼的波光一样耀眼的,还有眼前郎君看向她的眼眸。
暂时脱离了时局的纷扰,他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情绪——并无呼风唤雨后的志得意满,更像是某种劫后余生后的万幸。
他就用这种略带些忧伤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像是在看某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日暖不乏春风,可秦宁却莫名觉得气闷,她转身欲走,他迈步上前,从背后严丝合缝地揽住了她。
花与草,云与风,霎那间齐刷刷都没了踪影,人间天上只剩下了他灼热的脸颊和臂膀。耳畔传来了微微的蜂鸣,却仍能听到他低沉的喟叹,“若中间出了差池,你被留在了那漫天黄沙的荒蛮之地,那这段归途,我该如何走?”
即便走回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了那个可以提笔诉衷肠的人,往日的信笺又该如何面对?每每翻阅起,难免被记忆凌迟。若将其尘封或干脆焚毁眼不见心不烦,那相当于是对过往青葱岁月的背叛。
很多时候不舍得一个人,并不一定是那人有多好,那段相处有多甜,而是因为他刚好出现在了你人生最闪亮,最快意,最不愿被抹杀的少年时光里。
冬葵立于三丈之外,负手抱肩将宝剑紧紧抱在前胸,她无意探听主子们的对谈,可无奈就是这么耳聪目明。
想起前几日下山之前,大小姐邀史神医一同赴京,其实就是打算日后给他养老。史郎中听罢却轻轻摇头,“大小姐气血已和,神气舍心,冬葵女侠营卫已通,五脏已成,二位均已康复如初,老朽即已功成,自该身退…”
冬葵还想要说服她的救命恩人,却被秋葵拽了拽衣襟,看到秋葵的眼色,冬葵未再开口。待送药神出了门,秋葵对秦宁道,“大小姐也看出来了?”
怎么看不出来,也就是冬葵近来只专注于剑锋,没仔细看。
史郎中钟情于大空元君,从年轻到年老,从她是凡尘娘子到她遁入空门。可他却并不是她的心上人,从前她心上是师兄,后来她心上是一片明镜净无尘。
单恋到忘我,「喜欢」这件事便成了私事,和她共享一方天地,共饮一脉山泉,这就够了。从开始时的「不指望她回应」,到后来的「不希望她回应」,就想这样淡然相处下去,因为你知道任何积极的回应,都并非出自她真心。
神医和仙师用距离保持着各自独立的身份,这段距离刚刚好能做到不尴尬不伤害,而小陆郎君则反其道而行——他看似与大小姐各奔前程,却给前路找了同样的目的地与目标。
陆坦这是在赌,赌他与秦遇安并非陌路。
任谁看来,这二人也必是同心同路人,前脚拉拉扯扯,后脚又并肩坐在树下晒着太阳窃窃私语。秦遇安也是无可奈何,不答应与他共商回京事宜,他便箍着她不撒手。陆君子居然会如此耍赖,她也是大开眼界。
只恨方才瞥见他黯然转身她忽然有些心酸,真是幼稚,也不想想陆大公子岂是那等吃亏之人。
也罢,活在当下固然美妙,可若想快活地活在当下,那就少不了未雨绸缪。
回京之后日子注定不会太平,想见到秦宁活着回去的人本就寥寥无几。秦遇安拧着眉头开始复盘,“秋日时节你返京途中遭人暗算,定西王不止一次说下毒之事与他无关,那「棺材童子」十有八九是太子那边的人。”
加上叛军此行的目标是直取胡屠,那「造反」基本就能确定是太子一党的手笔。陆坦三番两次搅了太子的局,秦遇安是帮凶,回京后孙皇后和东宫不会给他们好脸色。